由不得屠老头不信,长眉白发仙风道骨的天机子所说寿元仅剩月余,老人自有感觉。
——他就快要死了。
他只是想亲耳听孙子喊那么一句爷爷。
屠老头仰头看着大阵运转、岩浆流动的天地熔炉,算算日子,月余之后,他九旬有八。
孙子陆玄机十四岁。
逆修蒙诅不过百,活的最长,百岁罢了。
屠老头眼皮有些沉重。他是知道体内生机阻绝,气血精力不继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是血海里被鬼圣岳断山一道血矛插进胸腔?
还是孙子肉身被天魔夺舍去了又披后心致命伤、两颗莲子不能助他重回巅峰?
又或者是孙子开了半窍之后他的求生执念不再那么强烈?
抑或是看过了囚兽之狱感觉到了自身的渺小无能,人生了无生趣?
屠老头仔细想了想——他实在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了将死的预感。
他灰白的头发进了鬼窟以后有了缕缕的雪白,牙齿也有些涩硬。
真的要死了…
屠老头不怕死,只是太遗憾了。他狠狠拍了拍孙子的头,一边苦笑一边恨铁不成钢的骂:“老头子死后你这傻孙子才能开了全窍,一声爷爷老头我都听不到,要你何用!”
啪啪啪…
打着打着手下放轻,最后又是温柔的抚摸。
“呵呵呵…”孙子陆玄机抱着屠老头垂落的手,大眼里有一丝哀伤。只开半窍的他,能表达情绪的极限也就如此。
那施法运转天地熔炉用以炼器的天机子微微不可见的垂下眼皮,半晌后抬头看向身前二人,劝慰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僧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佛家八苦,贯人之一生,何必如此。”
屠老头低声咕哝:“我啊…不是那贪生怕死之人…只是我这孙子…实在放不下呀…”
“九十八岁,人间寿星,夔国历史最长命的皇帝,我屠修…林夕照,活的不冤枉!”屠老头咧开黑红的唇,勉强笑了笑。
不知为何,那天机子竟落寞的回了一句:“确实不枉来此一遭,又何必求那永生不死…”说罢天机子没了落寞之色,竟一挥袖,身体无端立起,低声一笑,弹指一道白光径自打进熔炉,喝道:“箭成!”
哗哗——
天机子抬手以大法力神通幻化幽寒之水,自熔炉之顶倾盆而下。
“刺啦——”
岩浆冷却,化石,停滞,由上至下,内里大阵渐止。
熔炉赤红减淡,成为庞然机械冷物。
“箭来!”天机子再次大喝,长袍无风而起,猎猎作响。他身后那起于地、止于天的巍巍熔炉猛地有无比刺眼的黑芒大作。那黑芒向四方急射而去,竟然黑到发亮,古怪的照亮了一方天地。
不多久,这片大世界中的天地又飞快归复了原本的白亮。
“曾有言:奇珍异宝现世,必有异象伴生。”天机子轻捋长眉,眉目带笑:“我天机子虽炼器不能说是登峰造极,借这黑色梧桐木,倒真真炼制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当…!
恢宏巨响悠悠传来,熔炉之底一扇金属门陡然倒开。天机子转身面向熔炉,五指并拢成掌,对那门内一招,忽有三物外裹斑斓气团徐徐飘来,停于天机子头顶、屠老头陆玄机二人眼前。
天机子一手平扶,身前便出现了一方巨大平台,再手点头上那三物引到台上,盘膝坐下,浮空离了地面几尺,这才抬眼示意屠老头陆玄机祖孙俩过来。
天机子对眼前老少二人解释道:“黑木化炼了三箭,每箭长两尺余,各个重逾三千斤,每箭分别刻有不同九阵,一箭主破防,一箭主力攻,一箭主增速,此三箭但凡你逆修二人弯弓全力攒射,越斩杀敌轻易,越境杀敌也非不可。”
等那三物散了斑斓雾气,再看台上,三根黑森森的箭矢静静躺着。
那天机子又淡然道:“三箭因了你二人没有神元,我便不刻折返飞回阵法,务必用后捡拾,免得遗落。”
屠老头陆玄机凑近看去,三箭威武不凡,体萦弱不可察的黑气,上雕逆鳞波纹,可增速聚力。陆玄机一手伸出摸上,那玄色三箭仿有神智,竟微微颤动清鸣。
“神物有灵,何不取名唤之?”天机子轻轻开口。
屠老头看着不停呵呵笑的孙子,不假思索:“吾孙玄机,当唤玄机箭。”说罢对着悬空而坐的天机子,躬身礼拜:“多谢前辈出手炼器。”
天机子挽着眉毛,微微点头——屠老头和他相比,不管是年龄,还是一身修为功力,确实差的太多,叫一声前辈不冤枉。
体内有万斤巨力的孙子陆玄机,费力打横抱起三支黑色大箭,跟在屠老头身后,也弯腰一鞠。
“炼器已成,你们离开的时候到了。”天机子语气温和,白眉微翘:“万年开得一次圣真魔天,再开之时…”
天机子陡然目光锐利,直射陆玄机双眼。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陆玄机仍大睁着眼,天机子却猛地闭上了眼。
天机子左右眼角突然落下血泪,滑下脸庞成了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屠老头皱眉看着眼角开裂的天机子,不知发生了什么。
“小家伙…”天机子面朝陆玄机,双眼紧闭,一面两袖飞舞,一面断言:“我们还会再见!”
“去你来处,归去兮!”天机子掌中立时翻涌无尽光芒,有烟雾忽然从屠老头陆玄机脚下升腾,低头看去,一朵金色六芒星刹那爆发出灿烂光泽。
原来是一方传送阵。
屠老头站在雾气中,老眼看去,最后一幕是白袍天机子又散成了烟,在回归天地熔炉之时不解低语:“吾参天地十万载,万物古今往来生辰归墟无一物不可推衍,如今竟看不穿一小儿来路去处…奇了怪哉…!”
星辉弥漫遮眼,途中之景连成漆黑一片。
啪。不知过了多久,脚下六芒星瞬间暗淡,却是落了地,传来大地的安稳厚重之感。
五感重新回归,兽吼鸟鸣由朦胧逐渐清晰,茂盛丛林又落进眼底。
这是…鬼窟入口不远处的平整山岩。
屠老头眯起眼睛看了看不怎么明亮的天光,像是挡不住光芒的侵扰。
刚刚离开危机四伏的鬼窟,老人的身形似乎一下子消瘦下来,他突然有了老态,腰背佝偻,骨骼失力,走动中有了些微的簸脚蹒跚。
老人站在鬼窟入口,朝大峰下看去。
他的视力已经不再清明,看不见祖孙俩的山中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