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即兴的、发自内心的自然祭奠中,确有比最贵重的艺术纪念碑更令人感动的东西。手里撒着鲜花,心中一片柔情;感情萦绕在草地周围的柳树上,泪珠儿如同珍珠断线般散落在墓边;但是,悲怆之情却在凿子缓缓的雕刻声中泯灭,在雕塑大理石的冷酷的自傲之中淡漠。如此优雅动人的风俗已消失殆尽,仅在最偏僻、最无足轻重的乡间才得以保存,这实为一件极大的憾事。但是,看来越是富有诗意的习俗,越被有教养的社会阶层拒之门外。人们越是彬彬有礼,便越是缺乏想象。他们谈论诗歌,但却学会了压抑诗的自由冲动,怀疑诗中进发出的感情,用装腔作势的形式和浮华的礼仪去取代诗歌中最动人、最形象化的表达方法。很少有什么别的仪式能比英国城镇中的葬礼更为庄严和冷漠的了。殡葬由虚饰的和阴郁的行列组成:追悼的车辆,追悼的马匹,追悼的羽饰以及把悲哀当作儿戏的雇佣哀悼者。杰里米·泰勒说道:“挖了坟,治了丧,邻里议论大晔。然而,时过境迁,一切将不再被人忆起。”在充满欢乐,人声鼎沸的城市,朋友旋即被遗忘;频频出现的新知交和纷至沓来的新欢乐把他从我们的脑海中抹去,他原先所熟悉的环境与景象变幻无穷。然而,农村的丧葬既隆重又感人。在乡间,死亡的噩耗传播得更广,在宁静的乡村生活中是-一个非同凡响的事件。丧钟传入每个人的耳鼓,那忧伤的钟声回响在高山峡谷,使得整个大地陷入一片绵绵的哀戚之中。
乡村中一成不变的地理特征使我们久久不能忘情于和我们一起共赏此景的友人。他是我们在最幽静处散步的伙伴,他曾给每个远僻的景色带来生气一片。他的思路总与大自然中每一迷人之处紧密相联;我们听到他愉快的对答回音时的声响,他的精灵在他生前时常涉足的丛林中出没;我们在荒凉高原的僻静处,或者在峡谷阴郁的美景中思念他。在愉悦的、弥漫着一片清新空气的晨曦中,我们忆起他那欢乐的微笑和充满喜悦的神情;而当姗姗而来的黄昏伴着聚拢的黑影以及柔和的宁静降临的时刻,我们忆起了暮色苍茫中轻声细语的交谈和甜蜜心灵深处的郁闷。
每一片孤独之地他都将返回,泪水及时地为他流淌,被爱戴,直至生活不再妩媚;被缅怀,直至怜悯已经死亡。
在乡间,永久缅怀谢世者的另一原因是,他的坟墓时常为生存者所触及和注目。他们在前往祈祷的路途上经过它,当内心被虔诚的礼仪所慈化时,双眸触及到它;在安息日,当脑海中摒弃了一切尘世间的杂念,把眼前的欢乐和抚爱搁置一旁,在沉溺于对往目的肃穆的忆念中静坐时,他们在它旁边流连忘返。在北威尔士,故去的友人丧葬后的几个礼拜天,农民们都双膝跪在坟前祷告;而在插花、种花等更为亲切的习俗尚存的地方,在复活节、降灵节以及其它节日——凡是能更加清晰地把昔日共同欢乐的伙伴带回记忆的季节,这种习俗总会再现一番。这一典仪也毫无例外地由最亲近的亲朋执行,不允许雇用奴仆或佣人,如果有邻里给予帮助,则被视为一种耻辱,因为其用意在于向死者提供某种补偿。
我不厌其烦地描述这一美好的乡村习俗,因为这是残存的,故而也是最神圣的爱的礼仪之一。坟墓是对真正感情的严峻考验。在那里,灵魂中天赐的激情比纯动物情感的本能冲动显得更为高尚。后者必须依靠其肉体的存在而保持其生气;而灵魂深处的爱则可铭记在心而得以长存。单纯的感官欲望会随激动的诱惑一起凋萎、消退,因而带着不寒而栗的厌恶从凄凉的墓地走开。但是,恰在此时,真正的内心情感升腾而起,从感官的每一欲望中得到净化,从而像一团圣火开始照亮并净化生者的心田。
对死者的悲恸是我们惟一不能摆脱的情感。任何其它的创伤我们都试图使之愈合——任何别的苦恼都能忘却,惟有这一创伤,我们视之为责任,不让其愈合;惟独这一苦恼,我们在孤寂之中将其珍藏,为之沉思。哪一个母亲会心甘情愿地忘却她那在怀中凋谢的花儿一般的婴儿,尽管每一次的回忆都勾起阵阵痛楚?哪一个孩子会心甘情愿地忘却自己的至亲至爱的双亲,尽管每一次的回忆带来的只是悲戚哀伤?又有谁会在痛若之中忘却他所悼念的挚友?谁会——尽管坟茔将吞噬他最钟爱人儿的遗体,而他感到自己的心就在墓穴门口被碾碎——谁又会接受那必须用忘却才能换来的慰藉呢?
——不,比坟墓保存得更为长久的爱,是对魂灵的最崇高的奉献之一。倘若爱有自己的痛苦,那么它同样有自己的欢乐。
当一阵无法遏制的悲痛变成了回忆的温存泪珠时,当我们倾心爱慕的人新近谢世,而突如其来的极度苦痛及令人不寒而栗的悲哀得以平复,变为对可爱往日的忧郁的沉思时,有谁能发现这内心深处的悲痛呢?虽然它有时会在欢乐喜庆时刻罩上一片阴云,或者在忧伤的时候会加重悲哀的气氛,但是,有谁会用欢乐的歌声或阵阵的狂欢去取而代之呢?不,坟墓里有着比歌儿更为动听的声音。那里有着连生者的妩媚都无法替代的对逝者的怀念。啊,坟墓!坟墓!它埋葬掉每一个错误,掩饰住每一种缺憾,平息掉每一桩怨恨!从它平静的胸中喷涌出的只有怜爱的悔恨和甜柔的追忆。有谁能蔑视一座哪怕是敌人的坟墓?面对已躺在自己面前并已化作可怜的黄土的人,昔日竟与他兵戎相见,有谁此时心中能不因歉疚而震颤?
我们所爱的人的墓地——这是多么引入遐思的地方!在那里,我们从良久的回顾中忆起了所有的美德和温柔,忆起了那些在日常亲密无间的交往中我们几乎习而不察的万种情意——在那里,我们仔细地品味着柔情,那庄严、可怕、诀别时刻的柔情!死亡的床榻笼罩着一片令人窒息的悲伤,死神在悄无声息地陪伴,它缄默不语,毫不放松地一点点逼近。
这是临终前爱的最后证明!那只手虚弱地、发抖地、令人震颤地一压,那是多么令人震颤啊!那孱弱哽咽的声音,在死亡线上挣扎着,再一次申表着自己的钟爱之情。甚至在生命之火熄灭的当儿,那闪亮的眼睛还向我们投以最后的爱抚的一瞥。
啊,走向掩埋着爱情的坟茔,到那里去遐想冥思吧!去凭着你的良心,对着那永远,永远也无法再回来接受你用忏悔进行慰藉的逝去者,彻底清算一下吧:算一算以往未予报答的每一个恩德,算一算以往未予重视的每一个钟爱。
如果你是个孩子,曾给你慈爱双亲的灵魂增添一丝哀愁,或者在他们眼眉之上刻上一条皱纹;如果你是个丈夫,曾有一分钟引起过那在你怀抱中大胆表露全部欢乐的多情的胸怀,对你的善良和赤诚产生过怀疑;如果你是个朋友,曾在思想上、言语上、行动上冤屈了一个宽宏大度地信任你的人;如果你是个情人,曾给如今在你脚下已冷却、停止跳动的赤忱的心以不应有的极度伤悲——那么,每一个不友善的眼神,每一个不礼貌的词汇,每一个不文雅的举动无疑都会纷至沓来,回到你的记忆中,令人悲哀地敲击着你的心扉——那么,你无疑会懊恨地躺在坟墓上,哀痛不已,发出无声的呻吟,流着徒劳的泪水;由于无声和徒劳,悲哀亦愈加深重,愈加苦涩。
那么,编织你的花环,在墓地周围播下大自然的妩媚,用这些温柔却又无用的悔恨的奉献,慰藉你破碎的心灵吧,如果你能这样做的话。但是,还是把你对谢世者的这一翻然悔悟的辛酸和苦恼引为鉴戒,从今以后对生存者更加忠诚和更加深情地履行你的职责吧!
以上这篇文章并非意在洋尽描述英国农村丧葬的风俗,而仅仅是提供几条线索和引证,以说明特殊的习俗的来龙去脉,并将作为按语附在未发表的另一篇文章之后。这篇文章却不知不觉地敷衍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人的作品对这些习俗的研究既充分又丰富,我却只简略而又随便地作了这番介绍,在此特致歉意。
尚须指出的是,我充分意识到了在英国以外的国家也盛行这一类用鲜花装饰坟墓的习俗。确实,在一些国家里,此类风俗更为普遍,甚至连富人和赶时髦浪潮的人也遵此行事。
然而这却使之失去质朴的特征而沦为虚情假意。布莱特在他的游记《南部匈牙利之旅》中,谈到大理石墓碑,谈到在凉亭和温室植物中间设有座椅的清幽去处所形成的隐蔽之地,那里的坟墓总是由最艳丽的时令鲜花所覆盖。他信手描绘出一幅后人为之顶礼膜拜的图画。我不能不有闻必录。因为我确信,描写女性善良美德既有用处又是件赏心乐事。“当我在柏林时,”他说,“我随着参加祭奠仪式的伊夫兰德人走向墓地。混迹在行进的队伍中可以寻觅到更多真实的情感。在典仪的进程中,一位年轻的妇女吸引了我:她伫立在新近铺盖了草皮的土墩上,焦虑地保护着那块草皮,使其不受过往人群的践踏。这是她亡父或是亡母之墓。这位满怀深情的女儿的形象宛如一座纪念碑,比最昂贵的艺术品更惹人注目。”
我还要直率地再举一个本人曾在瑞士山区看到的装饰墓地的例子。这是一个位于里吉脚下,卢塞恩湖边的叫格索的村子。此地曾是一个小共和国的首府,阿尔卑斯山和卢塞恩湖将它围在当中,仅有…条羊肠小道通往内陆。整个共和国的军队不超过六百名作战人员。可以说,从深山中辟出的方圆几英里地盘构成了它的疆土。看上去似乎与世隔绝的格索村,保持着纯洁年代所独有的特征。墓地的坟上矗立着木制或铁制的十字架,一些十字架上还置有小型画像,制作虽粗糙,却明显地是在竭力做到酷似死者的容貌。十字架上挂着花圈,有些花已枯萎,有些则鲜艳如初,这些花似乎被偶尔更换。我饶有兴味地驻足观赏,诗兴勃发,因为这些心灵中美丽而又真挚的奉献正是诗人们所乐意为之挥笔的。倘若这一切发生在一个更加繁华热闹和更为知名的地方,我会怀疑这是受书本上那些虚假情趣的启发,但是,虔诚的格索人对书本知之甚少;村中没有一本小说,也没有一首爱情诗。我怀疑,那里是否有任何一位村民在用鲜花为自己的爱人编织花环时,是在践行一种充满诗意的奇特习俗,是在想象着自己原本是一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