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开始整理自己的西装和领带。然后他说,微白,如果你没有这张脸,那你才是什么也没有了。我告诉你,你再划一刀,我就往你的卡上少打一笔钱。你自己想清楚。
七
为什么已经没有眼泪了呢。眼眶那样空旷苍凉,有寒冷呼啸的风,来回穿荡。
我真的想清楚。半夜一个人对着镜子呵呵地笑。
两年来,我早已经被常生豢养成笼中的鸟。离开这处衣食无虞的鸟笼,外头霜寒露重。
我怎可能想不清楚。我不再去找他。也不再哭了。我想得很清楚。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开始学会上网。
以前的同学和朋友在两年里断了干净。我嫌他们老土,他们对我或是不屑或嫉妒。
小艾曾经为了林沉找过来哀求我,她说微白,他会一直消沉下去,你会毁了你自己和他。
我睁开眼斜睨她,面孔上敷了厚厚火山泥。叹息:小艾,就当我对不起他吧。我知道你一直喜欢他,现在不是你的好时机吗。
自此,学校人际,画上句点。生怕多出纠缠,还特意换掉手机号码。
而那些陪着常生出去应酬认识的朋友,知道我失宠,立刻换了面孔。
拨一个电话给时常一起逛街去美容院的小文。只听她哧一声问,咦,你不找工作,还有心情买衣服。
也好。省却我很多开销。再不用日日只为追逐新出的衣服款式和昂贵化妆品。
或者躺去美容院任美容师在脸上揉来搓去便消磨一天时光。
我只需要插上电话线上网。披头散发。反正也无人会来看望。
我几乎成为24小时在线女郎聊天室里永远挂着那一名ID。
聊天。抓住一人就是稻草。只需要让我十个指头操纵大脑。
也有若干人等半夜上来勾搭,我面不红气不喘同他们说荤话。
只下一刻便浑然忘却自己说过什么。键盘间充斥着那样多的垃圾信息,你来我往。
在一些手指酸软无力敲打的时候,电脑椅往后拉远一步,一边活动手腕骨节,一边从掉落地上的烟盒子里摸一根烟来抽。
突然想不起来如今是哪一年哪一月,而我又变成了谁。
所有的时光都已经停滞不厚重窗帘外面日夜交替,有汽车行驶声,人群喧哗声,整个城市如一部列车轰隆轰隆地开向了现代化。
许多人投身其中,热火朝天。白领们高跟鞋的声音踏过办公室的地板。又哪一处堂皇场合正笑谈宴宴,觥筹交错。
菜市场里为一毛钱讨价还价,证券行的指数永恒吸引万人的目光。
生活多么热烈繁忙,一袭华美的袍,裹上就是流光溢彩的一出戏只是这一切,似乎都已经同我毫无关系。我的躯壳和灵魂,在昏暗的光线和烟草的燃烧里已经麻木不仁地老去。
在一些偶然累极终于可以合眼但是又迅速醒来的夜半,城市的声响寂静而空荡。黑暗如沉甸甸的铁块,压上急速喘息的胸口。
然后扯开嘴角笑,我的未来也就同这黑暗一样。
没有阳光。是黑暗的海上漂浮的铁盒子,毫无去处和方向。那样让人恐惧而安静的黑暗,使劲地张大眼,却看不清楚自己的手指。仿佛把全世界的黑暗都凝结在了里面。
我的世界何时变成了如此。或者我的世界自出生以来就一直是如此。这样空旷而尖锐的疑惑可以轻易地让寒气蹿进浑身的每一处关节,然后我开始抱紧自己,簌簌发抖八
我为什么把自己变成了这样。我原本是一所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我有一个那样爱我的男朋友。他是多么好的男孩子,做着系里面学生会的主席,又是校园里篮球队的队长。他悄悄折断过多少女孩子骄傲的目光。包括宿舍里小艾那样眼高于顶的女子。可是他独独选上我。他叫我白白。叫一声亲我一记。仿佛我是这个世界惟一的公主。我们会一起毕业,然后一起在这个城市找工作。结婚,一起生儿育女。下班后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做饭的时候他过来搂住我的腰。我会把我们的家布置得整洁明亮,我会选粉蓝色的窗帘,白天的时候拉开来,阳光厚厚地铺满整个房间。我会在床边养一束洁白的百合花。
生活是怎样层递有序的一局棋。我本该是那样独得宠爱的女子,然后成为一个人温柔贤淑的妻,然后是孩子心目中最最美丽的母亲。为什么我把自己变成了这样。
那个长我一倍年纪的女子。她交叠着双腿坐在我的对面。她轻蔑的目光是一把刀子,将我的衣衫割成褴褛。她挑一下眉,然后开始张开自己的右手对着看。那样光辉灿烂的一粒钻石,镶嵌在他们二十余年婚姻的见证上。没想到你真的像。她那般优雅地把那张二十余年前的相片丢给我,除了这个理由,许常生任何的外遇,都不值得原谅。但没想到你是真的像,那就算了吧。她挑起唇角来笑,当年席凉秋做不到的事情,你也最好不要做梦。我会让许常生给你个妥当安排。那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为什么容颜褪尽的女人还可以有那样笔直美丽的背影。而我所有全心寄托的期望和天真哄抬的自尊,在她转身的那一刻,碎裂成满地的眼泪。是不是从那一天起,我的世界里开始再也进驻不了一丝一缕的阳光。还是在和许常生撕打的那一天,被他狠狠地推倒在地上。或者是最后见到他的那一日,他对着我说,微白,如果你没有这张脸,那你才是什么也没有了。我告诉你,你再划一刀,我就往你的卡上少打一笔钱。还是,还是在最最的起初,眼眶赤红的林沉,他脸上也挨了我毫不犹豫的一个耳光,然后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林沉。我嘴里反反复复念他的名字,林沉,为何要到分手之后的这么久,才终于可以这样清晰地想起,才终于可以这样地后悔,才终于可以这样地痛。
九
我终于换了一个名字登上了我们的校友录。原来到现在,我已经毕业两年半。当年的同学都已经到了各地。有的考上了研究生。有的回到了家乡。宿舍的簌簌留校做了一群猢狲的辅导员。小艾进了一家著名的广告公司,现在已经被派出国外接受培训。林沉,林沉如愿以偿进入了银行系统。看那些上传的各自的近照。每一个人都站在春光明媚里眯着眼笑。我的手指反复摩挲毕业照上的林沉。我有多久没有再看到他,还是这样一个俊秀斯文的人啊。他身边的位置应该是我的。原本他的余生,他身边的那个位置都应该是我的。
回忆有那么多,那么汹涌。我原本以为消失了的那些往事,原来从来也没有消失。和林沉一起在食堂喝粥,他把所有咸鸭蛋的蛋黄都挑出来拨在我碗里。和林沉一起在教室上自习,他偷懒地睡着,我用力拧他的耳朵。站在篮球场看林沉的比赛,抱着他的衣服,掏出手绢替他擦额头的汗。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林沉把外衣披上我肩膀,然后同他一起商讨未来孩子的名字。
一边一条一条阅读着那些留言,一边傻乎乎地笑。林沉说他陪处长出去喝酒,喝倒了一桌子,一个一个把他们拖出酒店。林沉说他去出差了,在苏州买了一捆丝绸的围巾。林沉说他今日穿了一身马球衫,差点让大厦的保安给挡在单位的外面。
烟头火光在不知不觉间燃尽。我突然手指战栗,将手里烟蒂迅速地丢出去。自指间开始有微微的痛开始蔓延。我怔怔地盯住屏幕上那行字。林沉说,等小艾培训回来,他们就结婚。
不知为何还是笑出声。自最后见许常生那日,总怀疑自己自此哭干泪腺。眼眶中再无半分湿润。电话线拔下来,那般熟练地按出去1个数字。原来林沉的手机号码,这般烂熟在心底,从来也不曾忘记。毫不犹豫地拨出去,然后还是笑,听小姐那头说,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已经过期。
不要紧。工作两年多,自然是换了别的号码。轻声地安慰自己。
然后豁的一声站起来,把房间的灯全部拧开。怎么居然这样乱。满地的烟蒂,衣服鞋子随处丢弃,空气浑浊让人作呕。
扑到浴室去看自己的脸,头发纠结散乱,似干枯藤蔓已经垂落至腰间。居然已经这样瘦,面孔两边都凹下去。手摸上去,如纸般粗糙。
林沉最爱的我灵气逼人的眼睛呢,怎么这样黯淡无光。使劲地把水往脸上泼,幸好,幸好当初巨资购入的化妆品,都还没有过期。
十
下午五点。我站在这座大厦的门口。我的眼睛已经可以适应暴露白日下的光线,我紧张地舔一下自己的唇瓣。然后立刻从提包里摸出镜子看自己的口红是否已经被舔花。还好,我的头发梳得很齐整。早就修过的眉,也细细画好。为掩饰眼下已经出现的眼袋和细纹,我扫了紫色眼影。把手腕伸至鼻孔,是lancome奇迹甜腻的香味。
我的手指按住提包,因为用力而约略发白。接近黄昏时分,白昼热度还未消散。只觉得浑身暖洋洋,手心间居然还粘湿出汗。
很想摸出烟来抽,但是林沉或许不喜欢。是的,我到这里来等候林沉。小艾还在国外,或许我还有时间。就算不可以重新开始也好,至少能够一起吃一顿饭,告诉他我对他的抱歉。
终于开始有人从大厦门口走出来。下班的时间到了,这样多的人,都是西服服帖、妆容精致的男女,手里拿着公文包。一边交头谈论,一边步履稳健。
我怯怯地往后退几步。有一些人视线掠过我,然后继续同身边人说笑着,往前走。
我一边替人让出路,一边目光仓皇地搜寻着林沉。呵,我终于看到。
我急忙捏住包,穿插过反方向的一些人,然后向他碎步地跑过去。
头发已经绞短的林沉,依然那样身躯挺拔,唇角带着笑容。
像往日的每一次,我站在街头,看到他拿着我喜欢的糖葫芦然后穿插过人群跑过来。
突然觉得自己那样快乐,似摆动身躯的一尾鱼,朝着一个方向换转着姿势游过去,而对面有一个人,正在等着你。
我站到了他的面前,在有一个瞬间,他的目光同我对视,我的心跳雀跃羞涩一如初次被林沉执起手。而浑身每一处毛孔似乎都被阳光最后的余韵渗透,眉眼在温暖里绽开笑来。
但是然后,他的视线像海水一样从我身上漫过。他的脚步没有停,笑容没有变,与同事比画的姿势都未曾有丝毫的滞顿。他与我,擦身而过。
是何时日头西斜,凉意四侵。他已经认不出我。我的笑容在嘴角僵硬,然后像一朵拼尽全力开放的花,迅速地凋落枯萎。
转过身来看他,看着他越走越远。同人说再见然后站在街边拦下一部出租车,拉开车门,关上。车子开动,滑入这都市黄昏时分穿梭的车流里。
他认不得我了。他说白白,我那样爱你。此生都不会再娶别的人。他要结婚了。他已经认不得我了。
那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是我背弃了他呢。我也认不出他来了。满目都是一色的夏利,写了1。2元或者1。6元的字样。
都是这样人头攒动,红绿灯闪烁,喇叭声、发动机声混杂的十字路口。我也认不出他坐了哪部车,哪部车里坐的是他了。
我还是只能笑。眼前看过去渐渐模糊如云雾。日头跌落下去,庞大黑暗如手掌翻转,像这热闹鲜活的世界,又突然被家中那厚厚的窗帘挡住。而四起的风似乎要将胸腔穿透。寒意肆虐,我禁不住浑身发抖。
而眼睛突然针刺般的痛,痛得我站立不住,只能蹲伏下去,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像从心脏深处迸裂而出。
我终于抱住自己,撕裂般地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