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开口说出这一句。这样多年,突然想起,我和常生,从来未曾说过这样的情话。以为彼此关系太牢靠稳定,以为一切都已经无须言语。常生,你爱我吗。
再问他一遍,感觉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然后他长长地嘶吼一声。
这一次,他太累了。只翻身过去三秒钟,已经睡着。
上班的时候接到林沉的电话,白白,你好不好,我很想念你。你决定好了没有。
怔怔不知如何回答。
白白,你爱我的,对不对。和常生分手,来我身边。我可以照顾你。不用你再每天上班。你只需要在家里替我带小孩。对了,白白,我们一直没有避孕,你或许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白白,我很爱你,快到我身边来。
八
果然有了身孕。自医院出来,面色苍白。打一个电话给常生,我有话和你说。他的语气始终如常,怎么了微白。终于又拐个弯,没什么了,常生,好好工作。晚上再说。
如行尸踏入电梯。听见身边人喊我的名字,微白。微白。
直到对方来扯我袖子,才转身看她。
凉秋突然泪盈于睫,微白,我知道你一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你可以责怪我,但不要这样对待我。这几天你对我不理不睬,我日日不知怎样熬过。
我诧异地看她,嘴唇机械重复,我什么都知道了。
微白,我确实是存心勾引常生,但请你原谅我,我是真心喜欢他。
我脑袋中咣的一声。
凉秋点一根烟,深呼吸。终于开口。微白,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常生是那样好的一个男人,但是他只爱你。
常生第一次去帮凉秋搬家。他去按她的门铃,然后站在一旁笑,我是常生。他穿一件白衬衣,头发理得很短,五官秀丽。他的身体相当的瘦,一直帮她装东西,汗浸湿了背。她立在一边,突然想去抚摩他突出的肩胛。她极力要请常生吃饭,常生一边点菜一边对她说,哪些养胃哪些上火。她突然变得无比乖巧,托着腮听。最后是常生起来结账。拍她的肩膀,不要同我客气。
她的身边有过太多的男人。英俊的、优秀的、残酷的、冷漠的。她是他们眼中需被征服的女子,美丽单身且有很好收入。在一场场的游戏中,她全身而退,却终于厌倦。感觉自己已经像一个男人一般强悍。但是常生,常生当她是小女孩,他给她的关心和帮助,完全不想同她这里得到回报。他是那样温暖淳朴的一个男人。笑起来有小小的虎牙。
她在有一个下午给他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哭泣。
常生跑过来,坐在她的床边,等她睡着才离开。
她终于按捺不住她跑去常生的单位门口等他。她在车上凑过去亲吻他。她哀求常生送她回家。
她扑过去扯常生的衣服,胡乱地亲吻他。她的双手解开常生的皮带。她迅速地把自己脱光。
微白,我控制不住。原谅我,我控制不住。我哀求他和你分手,我比你富有、美丽,我懂得如何取悦一个男人。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拒绝我。可是微白,常生他推开了我。
凉秋开始哽咽,渐渐失语,只剩余抽泣。
我发现自己如此平静。我听见自己问她,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凉秋说上周。我听到你中午在外面同他电话里讨论晚饭的菜色,我突然控制不住。微白,你知道吗,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幸福。可是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我却什么也没有。
上周。我开始笑,再次反复咀嚼,上周。
常生出差的时间。我和林沉的蜜月。
九
下班的时候,常生已经回来。微白,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在厨房里面喊。
我走过来,从后面拥抱他,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常生,我只是突然很想你。
他哦的一声。
常生洗澡的时候,我终于打开他的公文包。
黑色封面的日记本,常生曾经翻给我看,记一日的开销,记工作笔记。
琐碎事情,后来我再无兴趣,瞟也不瞟一眼。
一些时候,会促狭地取笑他,常生,三块菜钱、两元车票也要记录一个晚上。看来你着实是对数字迷恋。
果然有一本黑色笔记本躺在包里。但是我的手指继续摸索,在公文包的夹层,我取出另外一本笔记本,一样的黑色封面,冰凉质地。我的手指开始颤抖,心脏在粘稠的血液包围里艰难跳动。
第二日,打电话给林沉。
对他笑,林沉,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
林沉捉住我的手,那么你是要和常生分手了吗。他的眼神那样急切喜悦。
我凝视他。不想放过他脸上的每一处轮廓。原来我们三个之间,他是最不能掩饰的一个。只是我被爱情冲昏头脑,我自顾自沉浸在摇身一变的美梦中。我以为林沉眼中碎星般的光辉是为我而闪耀,却原来,不是。是否在每一次他看我的时候,只不过是想透过我,看出那个和我朝夕相处的影子。
我笑,百回千折,不,林沉,我已经打电话给两家父母。我要和常生尽快结婚。
我看到林沉眼中的灿亮迅速熄灭。不,不可能。白白,你在说笑,你爱的是我。
我拂袖而去。
晚上腻在常生的身边。常生,我们不要等攒够车钱了,我们快点结婚。
常生,我已经问过爸爸妈妈意见,他们都很高兴。
还有,常生,你要做爸爸了呢。你高兴吗。
常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苍白,然后他终于张了张嘴,他或许正预备说什么。
但是我抢白,常生,和有的人在一起,你是永远不会做爸爸的呢,对不对。
阿姨和叔叔年纪也大了,我们不要让他们担心。常生,我们结婚,努力工作,然后将来孝顺老人,一起把孩子带大,好不好。这是最好的结局。常生,只有这个结局,才能被世界接受。
十
和常生的婚姻十分平铺直叙。水到渠成,波澜不惊。
父母是旧交。住同一个小区。念同一所幼儿园。初中、高中、大学,一路跟随。
什么时候开始拖手。大学毕业后订婚。双方父母出资在市中心买下一间房子。
工作一年后,我有身孕,完婚。
凉秋在婚礼上同我说,微白,我永远都不能放弃对你的嫉妒。
我举起酒杯对她笑,凉秋,你不用感觉挫败。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是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你。常生拒绝你,或许也不是因为我。
婚礼并不十分铺张,在一处酒店。常生和我的父母都笑逐颜开。
我和常生分开招呼各自朋友。
我看到林沉。我终生也没有见过更英俊的男人,穿阿玛尼的西服,刘海细碎。可是他神情那样憔悴。
在门口堵住他。仰起脸看他,绝望的,哀伤的,问他,林沉,你爱过我吗。
他的眼神对着我,穿透我,我身后是快步走来的常生。
我的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落入漆黑无底的井,听不到回响。
但是我笑,我挽住常生,我站在他们的旁边看他们的对视。
林沉的眼泪掉下来。我使劲地拽常生,常生,爸爸妈妈等我们去拍照。
和常生的婚后生活如每一对夫妻。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一起上班,谁先下班谁做晚饭。
吃完饭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
常生已经不再写日记。
周末回去看父母。定期去医院检查。
或许有人会叫,这样人生,亦步亦趋,多无乐趣。一眼看穿半生。
但我自认只是俗世女。
结婚,生子。孝敬父母,抚养子女。一生过去。
虽然平淡,但并无不妥。
你看,即便遇见林沉。
我的一生也照样这样过去。
幸福是家常菜,味道寻常,心肺妥帖。
林沉是我偶遇的盛宴。但是我迷途知返,我终于没有得陇望蜀。
我同常生的结婚照挂在卧室的墙头。两个人脸贴在一起。看到的人都说,多么匹配的一对。
没有人知道,我们不过是貌合神离。
"今天和处长一起出去进客户,认识了林沉。他是如此英俊的一个男人。有的时候会想,是否我们这样一类人,身上有某种气息,可以在第一眼就轻易辨认。
"和林沉一起看电影《春光乍泄》,他开始掉眼泪。他说,常生,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微白,我不能放弃微白。我和她之间有二十多年的交缠,若是这样分手,所有的人都会杀了我。""已经不知道如何再去和微白做爱。每一次都害怕她看出我的异常。我的一生是否都要这样过去。有本书上说,爱同性者,都受上帝诅咒。我害怕诅咒。""今天林沉想出好主义。他说,如果让微白主动离开我,那样,我就可以没有顾虑。他要去接近微白,我提供给他所有的资料。我不知道我是否期待他成功。我感觉歉疚。""我同微白撒谎,说去出差。我住在林沉家里。林沉日日电话里向我汇报进展。他很开心,他说我们就快成功。""这几天心情有点忐忑。微白今天打电话说有事情要和我说,我猜她是要和我说分手了。我有点兴奋。可是愧疚越来越多。突然害怕她对我说话。幸好她后来说等到晚上再说。"——摘自常生日记
我在几个月后顺利生下男孩,名字叫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