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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顾源:谜样的闵家

顾源

1.

顾源如愿地跟着大泽的军队进入北炙。

他的父亲顾长安没有看错人,闵炀的确是个带兵打仗的天才,他为收复北炙这一仗做了充足的准备。

想来,闵炀早就料到军中有班大将军那边的奸细,只是若不是顾长安把名单给他,他都不知道竟然会有这么多的奸细,并且分插到各个层级里面。

闵炀将计就计,将绝大部分奸细送到纹河敌军手中做了俘虏,剩下的杀得一干二净。

他很聪明,也很稳重,居然想到在敌人的地盘上打游击战,还将北炙各地的地理特征利用得如此娴熟,塌方、泥石流、洪灾……再后来与闵炀的交谈中,他才得知,原来当年闵大将和次子闵昀在制定这一整套工程的时候,闵炀一直在旁边看着,所以对这些了如指掌。

顾源本以为他只是个擅长在后宫勾心斗角的诡谲之人,没有想到他居然如此用兵如神。

化整为零打游击战的时候,顾源一直跟着闵炀的那一支分队,走到哪里就将那一处见到的一切记录下来,收获很大。

顾长安让顾源跟着军队来到北炙,并不是为了让他到这里做山水笔记的,而是要他看紧闵炀,防止闵炀大捷之后,自立为王,将北炙占为己有,或者假借敌人的手杀掉陆承勋,将军功占为己有,将这一笔战绩算到太子陆承尊头上,以求他的姐姐的恩宠,闵家的恩宠。

其实,无论顾长安,陆承勋,还是闵旭,即便各怀心思,但都想着攻下北炙。有着这样一个相同的目标,大家做起事情来还算默契。

这一仗打得还算顺利,并没有让顾源费心神。真正让他费神的是梅寻。在各个小分队分好行动路线的时候,她忽然出现在顾源面前,要他去哪儿都带着他。不可理喻的是,这件事顾贵妃居然同意,还写信要顾源一路照顾好她的安危。

当时顾源都傻了眼——这一行路途遥远,风餐露宿,血风腥雨,拿她如何是好。

顾源生气地将她拽到一旁,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一下,回答:“外婆不放心你,所以就要我跟着你。”

“无理取闹!”顾源吼道,“现在是打仗,不是游山玩水!你若是被北炙人抓走了,我怎么向姑母、承恩哥哥交代!”

梅寻忽闪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不说话。

顾源心头一软,说:“那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出发的前一天我就去找你了,和你一整天都不在家。你到底去了哪里,一晚上都没有回来?”梅寻委屈道。

“好了好了,你不许乱跑,不许离开军营一步!”顾源连忙转移话题。

她轻轻地点头,顾源都能感觉到她在得逞地微笑。

顾源传信给父亲,告诉他梅寻现在在他这里。

顾长安的回信很有情绪:与她母亲一样荒唐!

游击战虽然很辛苦,风餐露宿,总在夜里行动,但大泽军队伤亡很小。顾源本以为寻儿会吃不消,没想到她成天乐呵呵地跟着他们后面,一点都不觉得苦。他们要是打了胜仗,她比谁都表现得满心鼓舞。

2.

比较顺利地,大泽军队占领了北炙都城纹河,皇族残余逃到了南王那边。

闵炀提议从内部开始功亏南王城堡的防守。

顾源便和闵炀一起假扮使者进入了南王城堡。

南王的城堡颇为巍峨,比纹河的皇宫还要华贵。最主要的是,这里保留了鲜明的北炙文化特色,建筑风格、人们的衣着、各式生活用品都古香古色的北炙款式,而不像纹河皇宫,因几十年的闵家统治,大泽和北炙的文化水乳交融,已经分不清彼此。

南王一身漂亮华贵的炙人服饰,煞是威严。

他的脸上有一道骇人的疤。

但这些都不足以吸引顾源,他更多是在观赏着城堡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那样地尽善尽美,体现着北炙人的审美和信仰。

闵炀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示意顾源别忘了此行的目的。

顾源立刻会意,开始了他的使者之行。

一些外交辞令过后,顾源便表明来意:希望南王不要支持北炙皇族残余,大泽和南王就可以相安无事。

南王将北炙的几位小皇子叫到顾源面前,说:“本王要怎样才能表明无心参战的心意呢?也许只有他们的鲜血才可以足够证明吧!”

说着,他大手一挥,几个武人便将几位小皇子的人头砍了下来。

顾源刚要阻止,却被闵炀的轻咳声制止——他这才缓过神来,无论这些小皇子有多么无辜,在大泽的利益面前,他们的死都是必须的。

看着面前的一滩殷红,顾源心中不安,转脸看向闵炀,他却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是啊,他的家人当年就是被立灿弄死的,他怎么可能会对敌人的孩子心生怜悯呢。

南王表现的很配合,说绝不会与大泽军队发生冲突,只要大泽军队不侵犯进南王的领地即可。

酒宴上,顾源与南王对酒言欢,席间几位银装素裹的女子表演高空飞舞。几个女子身上系着发丝一样的钢丝线,钢丝线吊在高空中的铁架子上。她们拿来几个梯子,驾到各自的站台上。爬上去之后,下面的几个姑娘将梯子抽走,半空中的姑娘们那修长的身姿看起来就像一条条银色的蛇一样。

鼓乐声想起,姑娘们一个弹跳便像仙子一般飞了出去。

她们一会儿像优雅的天鹅,展翅飞行,一会儿像纤巧的蜻蜓,倒立点水。鼓点越来越密集,姑娘们的动作就越来越优美,也越来越危险。

“千万不能掉下来!”顾源不由地为她们捏一把汗。

配乐进入高潮,只见一个壮实一点姑娘将一根上空抛下的银色长带子缠在自己的细腰上,一个纤瘦的姑娘在她的正下方用脚缠紧银色的长带子,倒立着。壮实一点点的姑娘身体倒立,突然用力把瘦一点的姑娘一甩,瘦一点的姑娘像一只被扔出去的银蛇一般抛出一条孤线,飞向远处。

“啊?”顾源惊叫起来。

却见瘦一些的姑娘忽地双脚用力,旋转翻身又飞向了壮实一点点的姑娘,稳稳地落入她的手掌中。

两个姑娘继续飞舞,一个个惊险而又唯美的动作,将顾源看痴了。

顾源看向闵炀,将自己的惊艳之情与他分享,不料他却一脸淡然地看着两个姑娘的表演,似乎有些不悦。

顾源心想:如此惊艳绝世的表演,怎就换不来他的触动呢?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

坐在顾源一旁的南王的大臣扎哈问他:“使者大人,这一段飞人表演是不是很美呢?”

顾源点点头。

扎哈说:“飞人姑娘最大的本事可不仅仅是这唯美绝伦的表演,而是南王脸上的那道疤。”

看着他那一脸的故作神秘,又看了看仰起脖子欣赏表演的南王,顾源顺其意地问道:“此话怎讲?”

扎哈饶有兴致地道:“你知道南王脸上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吗?”

顾源摇摇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是当年闵家媳妇留下的。”

“闵家两位少将军,您说的是哪一个的夫人?”顾源问。

“年长的那一个,就是娶了银蛇姑娘的那一个。”他道。

顾源望了一眼闵炀,知道他假装饮酒,偷听自己和扎哈的对话。

“这银蛇姑娘本是个江湖卖艺人,她的飞人表演后人无人能及。‘火地魔’派她给闵家少将表演飞人,当场便惊艳了闵家长子。后来,闵家长子娶了她。她呢,很是个厉害角色,与火地魔里外勾结一举歼灭了闵家大军。”

闵炀在身边,顾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伤到他,只好问扎哈:“可这和南王脸上的疤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当时俘虏了闵家两位少将之后,南王想要砍下他们的首级,银蛇却拦住他,说,除非踏着她的尸体过去,不然谁都不许伤闵家人一根手指头。南王听了很气愤,推开她直接一刀冲闵家人挥了过去,怎料银蛇手中藏着匕首狠狠戳向南王的眼睛。南王倒是躲得及时,眼睛是保住了,但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

“后来呢?”顾源不禁对闵家的这位长媳产生兴趣。

“后来,银蛇嫁给了火地魔,交换条件就是谁都不可以动闵家人。可惜呢,闵家人脾气太犟,不肯降服于火地魔,绝食而死。”

“那银蛇呢?”顾源问。

“几个月后,火地魔在湖上举办与银蛇的婚礼,结果遭到了闵家军余部的袭击。火地魔死了,银蛇下落不明,有人说她溺水而亡,有人说她逃进了深山老林了,翻过疯子岭去蛮荒之地躲难。可南王向极荒各部落重金悬赏捉拿银蛇,都没有找到她。”扎哈说。

“真的溺水死了吗?”顾源问。

“怎么可能呢,蛇不但会在空中飞,还会在水里游,不然她怎么配得上银蛇的美名呢。”扎哈道。

“纹河果然人才辈出啊!”顾源觉得应该停止在闵炀面前提起闵家的往事。

“哈哈,这使者大人就说错了。银蛇并非北炙人。她是行走江湖的卖艺人,当年是受火地魔的胁迫才做的细作。火地魔拿整个杂戏团的人命威胁她就范。”扎哈道。

“那她是哪里人呢?大泽人?茂人?”顾源问,顿时好奇银蛇是博大陆的哪一国哪一族人。

“都不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只知道他们多数人皮肤白皙,既不像北方的上饶人,也不像大泽人、茂人和炙人。更不可能是极荒和极荒之地的野蛮人。他们靠杂戏卖艺为生,很少停留,没有家。”扎哈道。

“皮肤白皙?”顾源忽然联想到迈卡的后人,急忙问道,“他们的衣着上是否有这些图案。”他用手指沾了沾酒水,在几案上画着我在洞穴壁画上看到的衣饰花样。

扎哈看了看,摇了摇头说:“像。但有时候他们也会穿茂人的衣服。”

顾源追问:“那后来呢,那些杂戏卖艺人都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闵家少将绝食而死之后,银蛇便不搭理任何人,对火地魔非常冷漠。火地魔一气之下下令斩杀杂戏卖艺人,却连个人影都没找到,他们都消失不见了。”

“好可惜啊!”顾源叹道。

“是啊,我们再也没有看到那样精彩的飞人表演了。南王后来组建了这个杂戏班子。”扎哈也感叹道,“可惜跟银蛇比起来,连九牛一毛都不是。”

3.

夜里,顾源假意与扎哈交谈甚欢,在他的府邸里继续饮酒。

从北炙人的文字、服饰、节日、美酒美食,一直聊到大泽的风物。扎哈最后感慨道:“若说大泽最叫我扎哈佩服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大人请讲。”顾源道。

“不是你们皇帝对外吹嘘的兵器、宫殿、药理和丝绸,我扎哈最着迷的是大泽的棋艺。使者大人应该知道闵家的三少夫人吧?”他问道。

“她可是个奇女子啊!”顾源没想到闵家的两个儿媳妇在北炙这般有名气。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吗?”他许是借着酒劲倾诉道。

“何时?”顾源问。

“那一年啊,我还是闵府里的小兵。”他道。

扎哈的出身,闵炀跟顾源说过。

扎哈不是纹河人,他的父亲是跟着闵夫人汪氏,即闵炀的母亲一起来到北炙的府兵的后代。他虽是闵府的内务兵,却颇有一些才情,对棋艺相当着迷。见他为人机灵,闵大将军便提了他,自此他时常跟着闵家两位少将军出去办事。

他野心太大,不甘一辈子受人差遣,便私通火地魔推倒闵家的统治。火地魔答应他,只要闵家在北炙失势,就赏他高官做。

扎哈私下里将一些细作插进闵府,直到那年闵母揪出了扎哈,将他的所作所为告知闵大将军,把他赶出闵府。

当时,闵母准备将他以卖国之罪禀报给圣上处死的,结果闵大将军心慈,念及他是老兵独子,便轰出闵府不与惩治。

纹河暴乱后闵家两位少将绝食自尽,火地魔被闵家军余部刺杀之后,他又做起来南王和立灿的狗腿子,追杀闵家军余部,凭此再一次平步青云。

后来,他自知在纹河都城旧敌太多,随时可能被闵家军的残余势力暗杀,便躲到了南王的城堡里面,混了个大臣的职位。

闵家军的余部之所以不敢贸然潜入南王城堡,也是担心被他认出,揭发给南王。

“那一年,闵家夫人带着三个女儿去沐阳办事,应该是像送女儿到宫中给公主们伴读,闵三少将一路护送。我听说,几天后是水灯节,沐阳城的女儿们都会在这一天将水灯放逐在江上,让水灯奔流进大海。而国手大棋师携女眷也会过去。我就想着,要是能一睹大棋师的尊荣就好了。水灯节那一天,我就怂恿着闵三少一起去,结果,你猜怎么着,国手的女儿见闵三少的第一眼便跌倒了水中,满脸是泪地扑腾着走到闵三少跟前。你说怪不怪呢?”

顾源瞥了一眼闵炀,有些尴尬,这一天扎哈说了好多闵家的旧家事,想必闵炀心中很不舒服吧。

顾源只好对扎哈浅浅地笑了笑。

他转而遗憾地说道:“后来,闵三少娶了国手大棋师的女儿,我本想着等三少夫人来到纹河,请教她教我棋艺,谁知道那闵家老妪发现了我与火地魔有往来,把我逐出闵家。”

顾源暗示他:“扎哈大人若有缘再去沐阳,我定邀请大棋师与您对弈!”

扎哈满眼欢喜,道:“那太好了!”忽地又叹道,“我害大棋师的女儿年少守寡,大国师岂会理睬我。”

“这不难办!”顾源道:“只要大人与大泽军队合作,杀掉南王,您便是大泽的最大功臣。到时候在下将您的英明决策禀报给皇上,皇上龙颜大悦,定会下旨大棋师收您做徒弟!”

“哈哈,使者大人玩笑了。”扎哈似乎醒了几分酒意。

“并非玩笑!”顾源压低了嗓音道,“扎哈大人满腹才情,怎肯甘心一辈子伏在蛮人南王的脚下呢?”

“时候不早了,使者大人也去安睡吧!”显然,扎哈给顾源下了逐客令。

顾源正欲多说几句,闵炀却道:“扎哈大人,南王若是知道他的儿子和女儿是怎么死的,他会放过你吗?”

这一句话似闷雷炸在扎哈头上,吓得他脸色煞白,舌头硬的说不出话来。

“当年,南王本无心与大泽对抗,他们只想占着自己的山头,不与闵家人为敌,相安无事。可是,你受火地魔的差使,在闵家长子到南边巡视时期,杀死了南王两个年幼的孩子,又散布谣言是闵家的兵卒干的。南王为了给两个孩子报仇,才加入了地火魔的暴民。”

“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扎哈的声音在颤抖。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南王知道了真相会如何?”闵炀浅笑,嘴角上扬,整个屋子都变得冰冷。

扎哈拔出刀,想架到闵炀的脖子上。

闵炀并不闪躲,看了看刀刃,冷冷地笑着问:“你就是用这把刀杀了那两个孩子,对不对!”

扎哈道:“你以为南王会相信你这个大泽使者的话吗?”

“当然不会相信。但如果说这句话的是火地魔的姘头呢?而且,这个姘头手里还有你杀完两个孩子后发给火地魔的信报的第一份手稿呢,您忘了,有些字你总是写错!”闵炀威胁地笑道。

“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之后再找到那个姘头,一并杀死。”扎哈道。

“可以啊。可你不要忘了我是大泽的使者,你若杀了我,要么是南王交出你,平息大泽的怒火;要么你和南王一起与大泽为敌,若真是那样,大泽千军万马压境岂是一个小小的南王可以抵抗的。”闵炀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傲气与杀气。

扎哈眨了眨眼睛,脑子里迅速思考着,突然诡异地笑道:“这么说来,你们是非逼我造南王的反不可了?”

闵炀欣然地点了点头。

4.

第二天夜里,扎哈谋反,刺杀南王。

顾源和闵旭发射火鸟,告诉陆承勋当即率兵攻入南王城堡。

可是,他们的计划最终失败了。

扎哈谋反失败,被警觉的南王擒住,乱棍打死。

他们发射出火鸟之后,迟迟收不到陆承勋的回馈信号。跟他说好的,在策反成功的当夜,发射火鸟,他收到后会发射两只蓝色火鸟给他们。

可顾源等来的,却是南王带着两个部署在南王城堡外的士兵的尸体。

就这样,顾源和闵炀被囚禁了。

南王很愤怒,他没有料到两个小小的使者居然在仅仅两天时间策反了扎哈。

在地牢里,南王问他们,究竟对扎哈说了什么?

闵炀哈哈大笑道:“南王啊南王,你也算北炙的一代枭雄,居然不知道谁才是杀死你儿女的真凶!”

“你说什么!?”南王怒目呵斥。

“火地魔为了让你加入他的队伍一同对付闵家,他让扎哈杀死你的儿女,然后嫁祸给闵家长子。”闵炀说着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你被火地魔和扎哈利用了!”

“你胡说!”南王一时难以接受。

“如果不是恐惧你知道真相后会杀掉他,我就算给扎哈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造您的反!”闵炀道,此时此刻,他好似没有把南王当做敌人,而是同为受害者。

“你是怎么知道的?”南王的双手在颤抖,死死地捏住闵炀的双肩。

“我的家人是怎么被人算计陷害的,我和您一样,都是要查得水落石出,有仇必报!”半行泪从闵炀眼中滑落。

“你是?”南王瞪大了眼睛问。

闵炀:“我闵家与你南王素无恩仇,互不相犯,这一切都是火地魔的阴谋。不信,你去问扎哈的妻子,当年她可是帮凶。”

南王狠狠地砍向牢中的一切事物,发疯了一般跑了出去,吼道:“杀了扎哈全家!”

说完了这些,闵炀似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靠在地牢的墙角痛哭起来。

顾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一个大男儿哭成这个样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却一下子抱住顾源,说道:“你们都看到了吗?!”

安抚着他,顾源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问自己:我能像闵炀这样筹划多年为家人报仇,澄清事实吗?母亲临终前要求我不许活在仇恨里面,我做到了吗?若不是父亲处心积虑地将承恩哥哥送上龙椅,我是不是早就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游历博大陆的山川河流,甚至去博大陆以外的地方闯荡?父亲和闵炀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才合作,而这对陆承勋会是致命伤害,对班家也是极其不公平……可是,我母亲的生死全因陆承勋的身世,我想为母亲昭雪,岂能不伤到他呢……

越想越多,越想越乱,顾源的脑子快炸掉了:哦,我的鱼仙子啊,如果你会闯进我梦里,可不可以帮我解答呢?

闵炀哭了一阵,终于止住了,有些扭捏地挣脱了顾源的怀抱,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安慰”,便靠在墙角的一边想心事。

顾源心里仍是一团乱麻,也合上眼睛想着早点进入梦乡。

睡梦中,他看到那一尾红色的鱼仙子。她浮出水面,湿哒哒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先是左顾右望,最后拧开脖子上的小小的蓝色琉璃瓶子,将一个小纸条放在他掌心里,望着他的眼睛,好像是告诉他,你想要的答案就在这里。

他抓住她的手,问她:“鱼仙子啊鱼仙子,你什么时候再出现。”

她冲他嫣然一笑,还是十几岁的模样,轻轻推开他的手,脑袋潜入水中,游走了。

他不舍地望着她消失在汪洋水域中,许久才摊开掌心,展开纸条,可还没有看清上面的字,就被一个声音唤醒。

张开眼睛一看,竟是一个纹河少女。

那少女见顾源醒来,又去推醒闵炀,对他们说:“使者大人,你们快逃吧。”

“我们不用逃,大泽皇子陆承勋很快就会来攻破城堡来救我们。”闵炀自信地道。

“他们不会来了。有一个人从南茂来,他给南王带来一封信,就是这个!”那少女把手里一张纸递给顾源。

顾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陆承勋的笔记,大致意思是和南王合作一同抵抗来自两茂和大泽本土军队的进攻,陆承勋要做新的北茂皇帝。

“看到这封信,南王很高兴,还说什么‘柳氏果然精明。”那北炙少女说。

顾源把纸拿给闵炀看,闵炀冷冷一笑:“柳氏果然诡计多端,这是要将陆承勋置于死地!给他扣上谋反的罪名,班将军那边再派人剿灭叛贼!”

“你是谁?怎么拿到这封信的?”闵炀问那少女。

“我是南王身边的侍女。昨天听说,大泽军队里面有闵家的后人,闵家于我有恩,我不能看他们再次被人陷害。”那少女边说边打开牢门的锁,要顾源和闵炀快逃跑。

“告诉我你是谁,我好报答你!”闵炀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你们快走!”那少女将顾源和闵炀推出地牢,这时顾源才发现她行动起来一瘸一拐的。

顾源看到地牢的守卫一个个地倒在地上,满屋子的酒气,想必她是在酒中放了药。

逃出地牢后,那少女指着大泽军队大本营的方向说道:“你们快去送信给闵家人吧!”

顾源听到远处传来北炙兵的叫喊声,用北炙人的语言叫喊着:“不要让他们跑了!南王要活剥了他们!”

顾源对那少女说:“你已经暴露了,跟我们一起逃吧!”

那少女摇摇头,说:“我在等一个人,不能离开这里!况且,我根本跑不快。”

闵炀道:“那,我们以后再来救你,我闵家日后必定报答姑娘之恩!”说完带着顾源逃离了南王城堡。

他们一路逃,那些歹人一路穷追不舍,最后把他们逼到了疯子岭。

她听到夜空里有鸟儿扑腾翅膀划翔而过的声响,抬头望去,果真有百余只黑鸟从头顶飞过。

“嗜血信鸦!”闵炀叫道。

“那是什么?”

“南王发给北炙全境和极荒各部落的悬赏令,要他们活捉我们!”

“悬赏令?”顾源不解道。

闵炀没有向顾源做任何解释,而是问:“翻过疯子岭,就是蛮荒之地,那里全都是野人,你怕不怕?”

“不怕。”

“好。我们就去那里躲几日,总比在北炙安全一些。”

“好!”

……

蛮荒之地充满了恐怖的传说,而顾源却在那里与他的鱼仙子不期而遇。

两个人之间的缘分啊,怎会如此远,又如此近!

5.

第一次见到鱼仙子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博大陆52年,顾源跟着母亲入宫探望贵妃姑妈。

顾贵妃的后花园里面,有一池荷花分外美丽。顾源便想着画下那池妖娆好寄信给雪姐姐欣赏,她来信说过,她在上饶分外怀念这一池别样的芬芳。

那天下午,顾源正画着夕阳与荷花,水中突然冒出一个十二三岁女孩的脸,把他吓了一跳。

正要叫人,她却将头探出水,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要他不要出声。

顾源定了定神,问她你是谁。

她不作回答,而是拧开脖子上一只蓝色的小巧纤细的琉璃瓶子,拿出一根小纸棍放在他的掌心,示意他打开看。

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贵妃娘娘勿赴宴。

顾源想问她究竟怎么一回事,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顾源想了想,终将这件怪事说给了母亲,母亲梅氏看到纸条,立刻拿给顾贵妃看。

顾贵妃本已经梳妆打扮好,要赴皇后安排的盛宴,被梅氏拦住看这来历蹊跷的纸条。

顾贵妃问顾源哪里来的,顾源照实说。

顾贵妃道:“荷花池里怎么可能有人呢?这池水虽然引自宫外的河,水流却很湍急,水下也布了拦网,一般人是进不来的……”

梅氏道:“现在不是研究水下何人的时候,而是您要不要赴宴?”

顾贵妃想了想,最后还是借口身体有恙,没有赴宴。

三天后,顾贵妃的眼线回报了一些消息:有人在皇后的宫里发现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

顾贵妃庆幸自己没有赴宴,冥冥之中她感觉到那毒药是用来对付她的。

半个月后,顾源和母亲与姑母告别离开了皇宫。

几天后,父亲对他和梅氏说,皇上要在明波湖上摆一船家宴,我们一家也要去。

顾源听说那是一轮华美无比的大船,是北茂人进贡的。

顾源问父亲:“可不可以请宫里的人为我准备一个小竹筏,我想把这艘大船画下来。听说这艘船上画了好多茂人传说中的神明。”

顾长安欣然答应。

到了那一天,顾源真的得到了一叶小竹筏,可以随心所欲地与大船保持距离,把他想画的每一个细节都观察得仔仔细细之后再画到纸上。

那时候母亲梅氏陪在他的身边,生怕他一不小心跌落到水里。

可还没等他画完,就见一个人从高高的船头的右侧跌落水中,梅氏大喊不妙。

船上的众人都慌了,人们大叫着:“快救太子!”

顾源和母亲都不善水性,梅氏正要脱掉外衫下水,却见鱼仙子从水下将太子陆承勋举出,慢慢游向他们的小竹筏。

她将陆承勋放到小竹筏上,自己也上到小竹筏上,跪在他面前,为他做换气。顾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何这水中的精灵和人如此相像呢?

湿哒哒的头发搭在她清秀的脸上,仿若出水芙蓉,好看极了,我真想把她画在我的画里。

这一次,顾源清楚地看到她那漂亮的红色尾巴。

她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生活在水中。沧浪之中,原来有这么美丽的生灵。

顾源正要看清楚她曲卷着的是鱼尾巴还是双腿的时候,陆承勋猛地吐了一口水,鱼仙子见了开心一笑,轻盈地跳入水中,又不见了。

“母亲,你看到了吗?她是人还是仙子?”顾源问母亲。

梅氏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而是向着大船上的人叫喊着:“太子在这里,太子在这里!快来人!”

他们上船后才知道刚刚船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有女眷都在船尾用膳,唯独顾贵妃一个人在船头附近走动。而就在这时太子落入水中,随行的阿克说,有个女人突然冲到太子面前,把太子推入水中。

问阿克是否看清那女人面目,阿克看了看顾贵妃,急忙看向别处,惊恐万分地摇摇头,说没看清。

他这一系列的反应、神情、动作,人们怎能不怀疑那个女人指的就是顾贵妃。

而顾贵妃之前饮酒微醉,完全没办法证明不是她做的。

皇帝陆遨说,一切等太子静下心神了再说。

太子陆承勋醒来后说,那人是从背后推他的,没有看清是谁。

陆承勋、阿克、顾贵妃,三个人三个说法,皇帝陆遨也十分恼怒,看太子并无大碍,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这是鱼仙子第二次出来救顾家的人。

第三次,是顾长安为顾贵妃准备了一些香木做的器皿,装进箱子里第二天要送入宫中。

那天晚上,顾源正查阅各类地理志书籍,查找有关鱼仙子的记录。可是,书中说只有传说里出现过鱼仙子,并没有可信的文字记录。

他闷得慌,便走到水榭边吹吹冷风。

梅氏爱水,便将城外的净水引入院中。水渠穿过小半个城才流到顾家的小湖中。

月光下,湖面水光鳞鳞,一切都是那样静谧而美好。

他正想着鱼仙子何时才会出现,却见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水面上——正是他的鱼仙子。

她那红色的尾巴自如地在水下游摆着,清秀的面颊露在水面上,他依稀看到她嘴角有两个浅浅的笑涡。

她游动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游到他站着的水榭边,又从她的蓝色琉璃瓶子中取出一只曲卷着的纸条,示意顾源接过来。

顾源不急着接,问她:“你是谁?从哪里来。”

鱼仙子见他不接,皱了皱眉头,有些恼。

顾源还是不接纸条,问她:“你是鱼仙子吗?为什么帮我们?”

她有些不耐烦地游到水榭的台阶边,将纸条放在上面,游走了。

他跑过去捡起纸条,又见她出现在离他稍远的位置,冲他挥着手,示意他快拿给大人看。

顾源笑了笑,说:“会的。希望很快又能见到你。”

鱼仙子没有理会他说了什么,一纵身扎进水中,不见了。

顾源只看到她漂亮的红色尾巴甩出了明亮的银色水花。

顾长安打开纸条,上面只写着三个字:“勿入宫。”

他思索片刻,便命人打开第二天准备送到姑母宫中的箱子,找了很久才发现在一个香木笔筒里面藏着一直扎了针的布偶。

鱼仙子再一次地救了顾家的人。

后来,顾长安严查过府里的人,始终没有找到做手脚的人。

顾源问母亲:“天气这么冷,鱼仙子在水下会不会非常冷?”

“也许吧,即便她是水中的生灵,从皇宫游到这里,那么远,应该会很冷吧!”

后来,皇后还是在顾贵妃的寝殿中发现了一只扎了针的布偶,而与此同时太子陆承勋头疼欲裂,双目流血,若不是太医诊治及时,轻则双目失明,重则一命呜呼。而柳皇后最小的女儿陆承媖却莫名其妙地在太子身边死掉了。

顾贵妃为了自保,便说是梅氏姑侄私自带进宫里来的。

她们被迫自杀,并留下认罪书,说这些都是她姑侄二人所为,是梅净想当太子妃想疯了。

这一次,鱼仙子没有出现。

这一次,顾源失去了母亲。

6.

公主待自己何等心意,顾源自然知道。

在顾源跟着陆承勋的部队离开沐阳之前,陆承熙公主为他制造了一场有关鱼仙子的幻像。

早在西海岸线时,陆承熙公主看到顾源行囊里面有一个画册,打开来看,问他上面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张顾源从茂茎赞洞穴壁画上描摹下来局部画作。

卷纸上应该是迈卡古国的神话传说。

蓝盈盈的一汪湖水中飘飘然升起一个红尾鱼仙子,舒展的身姿,飘动的丝带,乌黑柔亮的长发,流转的眼眸,颀长的脖颈,雪白的胳膊,鲜红欲滴的双唇。往上看去,有一位红裙白衣的仙子已经飞近云端,空灵的神韵似即将飞入月宫的神女。

陆承熙问道:“画上的仙子,是谁?”

“我也不知道,只是在上饶的一处石窟里看到的壁画。我想,讲述的应该是湖水中的鱼仙子飞入九天的神话故事吧?”顾源看着画卷痴痴地说。

冥冥之中,顾源总觉得他的鱼仙子跟那座洞穴里的金灿灿的壁画有某一种不可分割的牵连:也许,我的鱼仙子是千年之身,博大陆只要有水地方就有可能见到她。她三番五次地救我,最终我还是离开了沐阳来到了上饶,而她却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在石洞中再次与我相遇。

离开沐阳前的某一夜,承熙公主说要带顾源去郊野的庄园散心。吃吃喝喝拖到日落西山她都不提回去的事情。当晚顾源就留宿在这庄园里。

夜已深。

湖边的晚风甚是清凉宜人,顾源穿着单薄的夏装在临睡前散步。

在顾源临湖而坐时忽然空灵的奏乐声响起,只见一个红裙白衣的女子若鹤鸟一般自半空飞下,双脚轻盈地点在水面,在湖心如精灵般旋转起舞。飘动的红裙如流转的红光,雪白的羽衣似轻盈的双翼拢住娇艳的面庞时隐时现,像极了他画卷上云端旁的仙女。

顾源不曾料到公主会如此花费心思亲近自己,将自己感兴趣的一切用最美好的方式呈现到眼前。

他看到她系在腰间的细细的铁丝线,看到她用力甩动裙摆时微微晃动的身体,听到她挥动双臂时,白羽呼扇着空气白发的弱弱的声响——养尊处优的公主为了他如此查费苦心,他不免为之动容——这般诚恳的情谊,这般可人的容貌,试问哪个男子不会为之心仪呢?

顾源竟有些看痴了。

突然,不知何故,湖面炸开十几处水花,承熙公主突然消失不见,顾源正欲下水搭救,却见水花飞溅之间一条红亮亮的尾巴在月光下闪动着。

一个女子带着白色面具,在水中起舞——哦,这是公主在模仿画卷中的仙女呢。

顾源放松了神经,微笑着欣赏着公主的舞姿。

她灵巧的身体在水中游荡着,像是荷叶下嬉闹的鲤鱼;她鲜红的尾巴拍打出晶莹的水花,比乐曲还要欢快;她的皮肤竞也像鱼儿一样带着鳞片的光泽,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顾源看醉了。

忽地,白色面具下一抹翠绿色在他眼前闪过,他本能地惊呼道:鱼仙子,是你!

顾源激动得朝湖心奔去,奔跑时扑棱起的湖水打湿了他的衣裳。

鱼仙子看到他,惊慌失措地遁入水中,只留给他红色光影便消失不见。

他追到湖心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时,湖岸边一个红裙白面具的女子向他招手,他转而向她奔去,跳上岸边拥她入怀。

她银铃般的话语在顾源耳畔:“汤圆,刚刚那一幕你喜欢吗?”

顾源这才意识到与自己说话的是公主,而非鱼仙子,待他放开她,果真没有在她脖子上看到琉璃瓶子。

原来,这只是公主安排的一场惊艳绝伦的水上舞,他的鱼仙子根本没有出现,是他眼花看错了。

他难免有些失落,但又不想冷落公主这番苦心,便强扯出一个笑脸,说了一声喜欢。

公主非常高兴。

顾源坐在她身边喝着闷酒,不知不觉间便睡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发现公主一脸恬静地睡在他怀里。清透的红色罗裙,精巧的羽毛胸衣,本是昨夜舞蹈时的衣装。

而他,本就穿着轻薄的夏装,依稀可见白皙的肌肤。

他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公主也醒了过来,甜蜜中带着羞涩,跑开了。

他逃也似的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赶回顾府,险些延误行程。

一路上,他反复思量回忆,终想不起醉酒后的种种。

只能心中默默祈愿,昨夜我与公主只是相拥而眠,不曾有过轻薄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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