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二十二年三月初六,宜嫁娶。
时隔多年后,孟衡忆起这天,记忆却是清晰又模糊,清晰到喜婆喊的每个字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模糊到恍如梦境一场。
都说女人最美的一天就是成婚的那天,可是只有结过婚的人才知道那算得上女人最累的一天。天未亮就起床梳妆,一整天都吃不上什么东西,结婚似乎是对女人为妻为母之前的一项考验。
昨夜,孟衡睡得晚。今日,天未亮又被苒翠和喜娘喊了起来,整个人不免有些昏昏沉沉。繁复的礼节她也不懂,只得半眯着眼,由着苒翠给自己梳妆。喜娘是个年过五旬的妇人,样子倒是和气,时不时地在孟衡耳边说着贺词,无非是给新人们讨些好意头。
元商那边也不轻松,也是天未亮就起了。整个文睿王府都做着最后的准备,准备迎接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元商一身大红色喜服,负手站在星霜阁二层的窗前。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端着瓜果的侍女一个接一个走过长廊,可以看到庚叔前后忙碌的身影,还有花间苑中绽放的海棠、璃湖边刚冒出头的嫩草。
原来,这府中有了这么多她的痕迹。璃湖的湖水清澈见底,一如她直入心底的双眸。还有那四季园里盛开的花树,娇艳灿烂,却都比不上她的笑容。
她是这样美好,却又让人捉摸不透。他这样性子的人,如何能忍受超出他掌控范围的人在他身边呢?可是,他心底似乎早已笃定,她与那些人不同。或许,就是璃湖边她抬眸的那一瞬,又或是她捧着腊梅眼眉带笑的那一瞬。
可是,感觉这东西终究是虚幻的,不可与人言说的。
元商抬腕,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不过转瞬间,眼中的温情早已不见踪影,他目光清冷,落在手中那封加印着水波标志的信上。
那是今早淼派人送来的信。也是时隔两年,淼的第一次来信。
从元商将淼派到乐岚曦身边那天起,淼的主人就只有乐岚曦一人。
“从今日起,你只忠于一人,那就是乐岚曦。你的职责就是保护她安全,听从她的命令。直到她死,或者她不需要你的那一天。”
这是元商和淼说的最后一句话。
除了淼,没有人知道元商为乐岚曦付出了什么。淼不再听命于隐阁阁主,身上却带着可号令隐阁成员的令牌,其中的隐患淼很清楚,元商更清楚。可是,元商要做的就是断绝一切可能威胁乐岚曦安全的可能,而这里面也包括他自己。
而当他拆开手中的信,他知道自己当年没有选错人。
“今夜子时堇花槐下。——阿恒”这便是信中所写。昔日叱咤风云的隐阁第三高手,如今竟安安分分地为乐岚曦当起了传信人。
信上那两个字就像咒语一般,在元商的脑中盘桓。阿恒,阿衡。到底谁在他心中的分量更重呢?或许,此刻的他都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公子,该出发了。”
昼难得正正经经得穿好了锦袍,端着身板站在书案前。
“昨夜她去了临溪苑?”元商转身,几步走到书案前,然后弯腰将信放进了书案右上角的漆盒中。
昼的视线还落在那刚合上的漆盒上,闻言尚未反应过来,道:“公子你问的是谁?”
元商瞥了一眼昼,却未答话。
那一瞥,似带着几分冷然,昼一个激灵就明白了。
“啊,去了。淼和她同去的,她给孟姑娘带了张琴。”
“去查查最近她周边的动静,五日内我要拿到完整详细的情报。”
这两年来,元商一直刻意不去接收关于她的所有消息。可是,关于辛戎国的、关于扶沙城的事情,他都知道。
“是。”昼悄悄瞥了眼元商如霜的脸色,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从文睿王府到临溪苑,将近一个时辰的脚程。府里的家丁和大半侍卫都加入了迎亲的队伍。元商一人,高头大马行在最前头,胸前还系着一朵红色绸缎花。
虽然公子模样如往常一般俊俏,但是那浮夸的阵仗衬上公子冷峻的面容,倒是有一分逗趣。不过,往来的百姓倒未觉得,他们只顾猜着那些红木箱子里装着什么金银财宝,或是数数这迎亲的队伍究竟有多少人。
许多年后,永宁的百姓谈起这场婚事,记忆中最先浮现的仍是那位相公世上无双的模样,还有他身后的铺天盖地的红。
孟衡未亲眼见到这样的情景,因为这一天她的面前始终悬着一面红盖头。只是,后来在方寸茶馆听方寸先生说起,却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婚礼的流程繁琐,孟衡的眼前却只有脚尖前的那一寸天地,更多的时候只能由着旁人牵引,不免有些疲累。直到有人将她拦腰抱起,她才瞬间清醒了。
虽然看不清,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透过盖头看看身边男子。可惜,只有明明暗暗的光影交错,分不清哪个才是她要寻的人。
再后来,孟衡被人抱进了轿子,那光影也一瞬间静了下来。她看到眼前有个半弯着腰的人影。是他,她知道。
“榻下有你喜欢的糕点,先吃点,别让喜婆发现了。”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诉着,她的心立马就欢喜了起来。因为传统习俗,喜婆一早就交待她今天在喝合卺酒前不能吃东西。她为此怨念了许久,却未料到有人已经为她想好了一切。
一根红绸缎,一端是孟衡,一端是元商。在将两人相牵的瞬间,似乎也在两人的心上系上了一根无形的红线,从此以后再难解开。
“礼成!”
周遭喧闹难挡,孟衡却在这直冲云霄的喧嚣中听到了这两个字。不过简单的两个字却在她的心里久久回荡,似缠绵婉转的柔情,似寻得家所的安宁。
孟衡心中满是浓情蜜意,却未察觉周遭的喧嚣有一瞬的安静。有人扯过她手中的红绸缎,力气有些猛,孟衡知道不是元商,心中估摸着应该是喜婆。
“夫人,我们先去新房吧。”果然是喜婆的声音。
孟衡由着她牵着,一步步出了正厅。就在走廊的转角处,她隐约闻得一声“公主”,只是那声音本就不算大,又迅速被人声淹没,倒是不真切了。
如果不是那大红盖头掩着,孟衡或许会和其他人一般,面露惊讶和隐晦之色。尽管已经嫁做人妇,可是乐岚曦的头衔,以及她和元商那段往事,一切都给了人们太多想象的空间。
好在到场的宾客多是朝中官员或是名门子弟,就算心中已经写出了本长篇小说,面上也状若无事。
乐岚曦和元商也不过简单寒暄几句,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也是,已经礼成,就算公主要抢亲也晚了。不少人这般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