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家家户户屋里屋外都打扫的窗明地净,不时传来炮竹声,淡淡的火药味弥散开来,预示着2018年的新年就要来了。
我印象中的年味儿,就是这种火药味和香炉里袅袅的佛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邻居们都是一团喜气,像蚂蚁搬家似的一趟一趟往回置办着年货。
“收拾齐备了没有?”
“齐备了!等三十儿炮一响啥都齐备了。”
这对话是从我小时候就有的,或许没我的时候就有了,年年都这么问,年年也这么答。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喜庆。
这也是这里唯一让我喜欢的一个地方,那股浓浓的人情味儿。在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理所应当伸手就来的,所以就格外的珍贵,就连过年也好像要比别的地方更有滋味。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老妈才彻底的死心,知道什么先迁中学后拆小学的宏伟蓝图又是一次海市蜃楼。一冬天老妈都是一小三轮车一小三轮车的往回买煤,就预备着拆迁呢,结果拆迁没等来,煤却一次比一次贵。
见老妈吃力的一桶一桶的拎着往出倒水,我过去要帮忙,被老妈一把推开。老妈从来不让我干这些重活,说女人干的活多了,手就会粗糙发硬,而手相不好的女人命一般都不会太好,注定了这辈子要和体力活打交道。所以我这个贫家女儿一直被老妈娇养着,手不提肩不挑,就为了将来能好命。
老妈嘴里不停的嘟囔着,骂房,骂路,骂该死的拆迁。地下一片泥泞,像刚发过水灾。这是年前最后的一次大洗,洗的都是床单被罩窗帘什么的大件,我和老妈在几天前就开始犯起愁来。
“等有了新房,我第一件事就是买一个全自动洗衣机!”老妈咬牙切齿的说道。
“要最贵的!”我补充道。“把这些塞进去,我们俩就轻轻松松的去逛超市,回来只需一取一晾,就这么简单。”
“在家里洗完澡,把换下的脏衣服随手往里一塞就行了,再也不用攒着一堆才洗了。”老妈也说道。
被我们这么一描绘,楼房变得更加的美妙诱人,可以不用再大盆出小盆进的淘洗衣物,不用淌出一条水路来去倒污水,更不用在大冷的天裹得像粽子似的去公共浴室排队洗澡。
“要不,我们过起年来就买房吧,老妈?”我和老妈说。
“买!我是一天也不在这里住了,我就不信了,别人都能住上楼房,就我们不行!”老妈道。
“要买就买一个大平米的。”
“要最豪华的装修!”
“真皮沙发!”
“全实木家具!”母女俩越说越兴奋,好像新房就在眼前。
看见手机上的梅小亮三个字,我一阵冲动,要不就他吧?至少老妈想要的都有了。我的心愿不就是满足老妈的心愿吗?
“你不是陪着领导去上贡了吗?”我问。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是老胡陪着呢。”梅小亮道。
“这位老胡现在成了大红人了嘛。”我说。
“正好,我也想歇歇,就让他红去吧。”梅小亮道。
“就知道偷懒!别人正想抢呢,你倒好,主动给人腾地方。”
“我这人就这一个优点,没有野心,知足。”
“女朋友被人抢了也不着急?”我挖苦他。
“要是我的女朋友,别人就抢不走,别的也一样。”梅小亮四平八稳的说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你干嘛呢?”
一听他问,我一肚子的苦水可算是有了去处,把住平房火里来水里去的辛苦一一向他道来。
“你怎么不买房呢?”梅小亮问。
“哈!”我笑了一声道,“你这个问题让我想起古时候的一个昏君……”
“何不食肉糜是吧?”梅小亮打断我的话说道,“别欺负我没文化。我的意思是,你现在来了润华,还愁买房?要不我手上正好有一套装修好的房子,不行你就先住着慢慢等拆迁。”
“还是等过完年再说吧。”我叹口气说道。虽然我和老妈这会儿说的信誓旦旦,好像等不及过完年去买房,可我知道,过了这个劲儿后,以后还是该怎样就怎样。我和老妈攒那点钱不容易,要噌的一下就把它花出去,真是像割肉一样,疼。
“多大点事!”梅小亮笑道,“对了,我这里送的还剩下几箱牛排,明天给你送过去吧?”
“不用!”我忙说道,“你拿回家吧。”
“我拿回家还用你教我啊?”梅小亮道,“你要不要?不要我就送别人了啊!”
“要要要!”我道,“给人送东西也没一点诚意。”
梅小亮送来的还包括一条项链。
“把这个也拿去吧。”梅小亮车里的后备箱就像是个百宝箱,什么东西都有。他弯着腰在里面翻腾着,随手拿出个盒子头也不抬的递给我道。
当时也没觉得这幅情景有什么特别的,是在很久以后,那时我已经结婚了,一天下班回家坐在公交车上,无意间看见路边一个男人打开后备箱找东西,心才猛然铮的跳了一下,这一刻的记忆连同那份要过年了的喜悦背景一起席卷而来。越往后,印象越深刻,感觉越强烈,甚至比正在过的真实的年,要更为真切,更有滋味。
“什么呀?”我接过来打开,才看见是一条细细的项链,带着一颗石头吊坠,太阳光一照,光彩夺目。
“这是不是真的?”我对着阳光照着吊坠道。
“假的。”梅小亮道。
“怪不得呢!”我笑,“被人识破了吧?砸手里了?”
“李绘你听没听过一个笑话?老师对一个不长进的学生说,我真想打开你的脑袋瓜看看里面装的些什么。”梅小亮看着我说道。
“还能有什么?”我顺着他说道,“一脑袋浆糊呗。”一边把项链装好,合上盖子递给他。
梅小亮看着我不说话。
我抿了抿嘴唇,依旧想用玩笑蒙混过关,“不是我不要,我是不敢要。我穿一件睡衣樊荣都说是你给买的,这要真带着你给买的项链,我怕路上路下的会有人埋伏我。”
梅小亮出声的笑了。手扶着后备箱,一会儿才说道:“带着吧,你看你的脖子,光秃秃的。”
我心里再不情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虽然这个月只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没干多少正事儿,工资却一分不少,按时发放。沉甸甸的八千块钱打在卡上,我觉得我的工资卡肯定也被压的老腰一弯。
这大概是我们母女俩过得最阔气的一个大年了。华永利也打发他的司机小伟送来了几箱年货,老妈一边归置一边喜冲冲的说道:“这下连送人的东西也有了。”
我看着满地的年货,模糊的觉得,期待已久的好运好像真的就这么来了。
陈叔早就打来电话,让我们去吃年夜饭,被我一口拒绝了,早不是一家人了,还吃得哪门子团圆饭。老妈悻悻的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这肯定是陈美萍的主意,”我对老妈说道,“这会儿把陈叔抬出来了?不怕我们沾金边儿了?妈,你记不记得在陈家过年的时候?你一大早起来,又是收拾,又是做饭,可那姐妹俩还挑鼻子竖眼的,我一想起来就来气。”
“不管怎么说,你陈叔是个好人。”老妈道。
“妈,你就别想那么多了,陈叔再好现在也是个老头子了。”我搂着老妈说道。
清亮的阳光照进来,更显得打扫一新的屋子铮明瓦亮,玻璃上的窗花照印在老妈的新床单上,留下一片黑色的阴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把它掸开。
这样一个温馨又局促的家,我不能想象再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老妈,等我结了婚就好了,你和我们一起住,有了孩子,就有人陪你玩了。”
“那时侯妈就老喽。”老妈摇晃着身子道。
“你才不老呢!你忘了,人们都说咱们俩是姐妹。”
老妈苦笑笑,“我呀,什么也不想了,以后就给我的闺女看孩子做饭,我闺女幸福了,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妈你一定会是一个最幸福的老太太。”我抱紧老妈道。
虽然只有我们娘儿俩,过年的那些讲究却一个也不能少。院里架了旺火,上面贴着春联:旺气冲天。门洞的门楣上也贴着一联:抬头见喜。连家里的水桶上都贴着细水长流。反正能想到的好寓意好兆头一个也不能少。
傍晚上灯之前,脏水桶里的脏水就必须都倒出去,然后洗手上香,谓之‘安神’。一安好神,说话都得小声。
老妈的这些规矩,我完全遵守,并且兴致盎然的和老妈一起执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规矩,这个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才显得隆重而神圣。
香一点完,就可以吃饭了。饭前照例要先放炮竹,告知各路神仙街坊四邻,我们家要开饭了。
“开始了,开始了。”老妈端出早已准备好的各色菜肴,坐下说道。
“这不正演着呢吗。”我看着电视说道。
母女俩有一下没一下的动着筷子,看起了春晚。
每年都是这样,生怕误过了春晚的开场,可是真正开演后,又看不在心思上,忙着做别的,由着它在那儿演着,再冷清的屋里也是一片欢腾。
不住的有短信进来。为了应景讨个好彩头,我把手机的铃声设置成了刘德华的“恭喜发财”。不管是是短信还是来电只要进来,就得恭喜我发财。
我大致看了看有些谁,准备接完神以后再通一回复。
手机又恭喜起来,这次是电话,我猜不是于晓琴就是梅小亮。拿过来一看,果然。
一接起来,就听见电话那头一片噼里啪啦的炮竹声。
“你们现在就已经开始接神了?这还没到十二点呢!”我说。
“是啊!你们那边还没开始呢?”梅小亮扯着嗓门道。
“你们这么早接的都是毛鬼神,财神还早着呢。”我笑道。
我们这里有大年三十儿接财神的习俗,家家户户都点起旺火,鞭炮齐鸣。记得我小时候得等到凌晨才开始接神,人们得熬夜等着,谓之熬年。人多的大家庭可以打扑克玩游戏,邻居之间互相串门儿,彻夜玩闹。我们家没亲没邻,老妈为了不让我睡着,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儿拿出个热腾腾的烤红薯,一会儿又是一块儿巧克力,都是我平时想吃又吃不到的,用吃的诱使我打起精神来。
现在的人没有那时候的兴头了,接神一年比一年早。
我和梅小亮正说着话,外面的炮竹声已经一阵一阵的响了起来。这接神也像鸡打鸣一样,一家的炮声响起来,很快就会蔓延开来,引得此起彼伏的一片。
老妈坐不住了,里出外进的忙活起来。我忙对梅小亮说道:“不和你说了,我们这边也开始了。”
老妈拿出一件旧棉袄让我穿上,怕没烧过的花炮掉下来把新衣服炸坏。鞋却是要穿新的,穿新鞋踩小人,穿的时间越长越好,可以把来年的小人都踩掉---这当然也是我亲爱的老妈说的。
虽然穿着棉袄,一出家门还是冷的我一哆嗦,好像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都特别冷。有风,我缩着脖子点了半天,连引火的报纸都没点着。眼见邻居家的旺火着的如火如荼,老妈急了,回屋夹了一块儿火炭出来放进柴堆里。劈材上浇过柴油,一见火,火苗子腾的一下就冒了起来。吓得我和老妈惊叫一声,就往回跑,跑到门口,摸了摸眉毛头发,才齐声笑了起来。
我是家里的‘放炮小子’,每年的炮竹都是由我来放,老妈只管躲得远远的观战。今年的炮竹多,我和老妈买了一些,华永利的年货里也有,我放了花炮放鞭炮,忙的不亦乐乎。
听起来远近炮声不断,但你如果仔细分辨,从中就能判断出邻居们各自的经济状况。经济条件好的,不止炮声连绵不断,而且花样也多,放的花炮像焰火一样在高空炸开,灿烂夺目,多远都能看到。经济条件不好的,只象征性放几个,也就算是接过神了。
我和老妈最穷的时候,只花了十三块钱,买了两串挂鞭,趁着大家都接神的那股混乱劲儿,偷偷放了了事。
而我的老板华永利,今年买了六千多块钱的花炮,堆在办公室的门廊上,小山似的一堆。“不响炮哪能接的来财神呢!”他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有钱人越来越有钱,穷人越来越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