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裹儿每天都顺顺利利出门,顺顺利利回家,顺顺利利给男子带粥,没有遭到一丝阻拦,裹儿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便也不再理会。裹儿不是一个喜欢给自己找烦恼的人,想不通的事便随他去吧,珍惜眼前的生活才是正经事。春天可以玩的地方太多,游山玩水,赏花海,登高山,抓蟋蟀,斗蛐蛐,穷回溪之上,赏人间四月,只要和她的大哥哥在一起,所到之处,皆成美景。
夹在凛冽的冬与浓烈的夏之间那绚烂的春总是短暂的,而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度过的春更是转瞬即逝。蝉鸣声打破落花的寂静,用最高调的方式迎来了夏。
几朵耐不住寂寞的荷花不等夏意渐浓就含苞待放,正好便宜了泛舟湖中的裹儿两人。“明天不喝粥了,你没喝腻,我都腻了,现在还没有莲子,不过正好可以做荷花羹!”裹儿一边兴奋的对男子说着,一边毫不懂得欣赏的辣手摧花,初夏的燥热完全没有影响到裹儿。
男子难得没有鄙视裹儿的粗鲁,垂下眼帘,没有回答裹儿,而是伸手在裹儿手里塞了一个触感冰凉的东西。
裹儿低头去看,发现是一个银色的铃铛,仔细看却又不全是银色,阳光照射之下居然是半透明的,隐隐闪烁着七彩的光泽。“真好看!”裹儿不禁赞叹。
“送给你的,你好好收着,不要弄丢了。”男子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裹儿敏锐的感受到了男子的语气不同以往,便拒接道:“这个看起来很贵重吧,而且应该对你也很重要,我不能要,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裹儿欲伸手将银铃还给男子。
男子却率先阻止了她,又从自己衣袖里又摸出一个与刚刚给裹儿那银铃一模一样的铃铛,说:“我还有一个,这个给你。”这两枚银铃是他这几年行走世间寻找裹儿时收集来的,他几乎走遍了这片大地才找到两个银铃,剩下四个不知所踪,然而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最重要的是他在最后关头找到了她,由她陪伴着度过自己最后的时光,这便足矣。
裹儿看到男子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银铃,小脸俏红,心里忍不住想这难道是定情信物?难怪他刚刚语气如此郑重,他会来提亲吗?不行不行,我在想什么呢,他还没说喜欢我呢,我干嘛自作多情,再说我才多大呀!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天外,难得没有注意到男子僵硬的脸色,想着这些事裹儿倒也不在意那银铃多贵重了,大方的收下,贴身放好,转身欲遮掩自己的羞涩又去采荷花。
看着裹儿红扑扑的小脸,男子似乎有些不忍心,挣扎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明天我要走了。”
男子语调平淡,仿佛在说明天我们去哪里玩一样,可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将裹儿美好的幻想化为泡沫,裹儿震惊的不能自己,手一僵,将手中好不容易采来的荷花落入水中,那花随着溪水飘向远方,无可挽回,如同此时的男子说出的话。
裹儿好不容易才镇定了下来,她潜意识里清楚男子不可能陪她在山里玩一辈子,但人在面对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事时,总是宁愿自欺欺人的,裹儿也不例外。她只愿想着起码此时此刻他还陪着自己,不愿去想早晚有一天他会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直到男子刚刚拿出银铃,裹儿误以为是定情信物,这才松一口气,只要自己嫁给他,他便可以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了,在这乡野里做一对无忧无虑神仙眷侣。然而现实的残酷却将幻想无情击碎,裹儿没想到事情不但不如她所愿,而且男子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裹儿声音颤抖,“你。。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还会回来吗?你要回来看我。。。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话语未尽,裹儿已经泣不成声,她没说出口的是其实我很喜欢你。七岁的裹儿也许分不清喜欢和爱,但她知道和他在一起她很开心,这就是喜欢。尽管裹儿想拼命忍住不哭,但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下来,她也不管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让男子先回答哪个,只是一股脑将自己难过的心情倾诉出来。
男子过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去去就回。”这是他第一次眼神躲闪,不敢看裹儿。他不愿眼睁睁看着裹儿痛苦,所以选择欺骗她,裹儿,希望你能原谅我这唯一一次的自私。
听到男子的回答,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却漫长的如同经历了一个轮回,男子的语气里没有了往常的温柔,变得冷淡而离疏,裹儿很不满意男子如此草率的回答,不甘心的继续追问:“去去就回是多久,明天就回来吗?”
男子看着裹儿执着的眼神,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可奈何,他刚要开口告诉裹儿别那么天真,她这样的天真让他心痛。而裹儿难得抢先知道了男子的想法,不等他开口就先打断了他,似害怕听到否定的回答,裹儿自顾自的说:“明天我熬好荷花羹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回来。”语气不容男子拒绝,裹儿第一次对男子说这么坚决的说话。
男子缄口不答,从怀里那出一个锦布包好的包裹递给裹儿,示意裹儿拆开来看。若是平时裹儿早就迫不及待打开了,只是现在裹儿没这心情,她也不伸手去接,依旧直直看着男子。
男子无奈,只好自己去打开那包裹,一条翠绿的裙子在裹儿面前缓缓展开,居然和那泥人那身影的裙子一模一样,翠绿的裙子在孟夏的骄阳下映出一片清凉,清风拂过裙摆,褶皱里的黄色小花隐约可见。
裹儿震惊的不能言语,前段时间还在做梦要当公主要穿裙子的她,现在居然拥有一条自己的裙子了,她没想到自己渴望了这么久,连父母和大哥都无法满足她的愿望今天这么容易就被满足了,但她却一点也不开心,她知道这是男子送给她的诀别礼物,可他以为一条裙子就能弥补他离开的遗憾吗!她宁可一辈子都没有裙子穿也不想失去他,他难道不明白吗!裹儿第一次感到了气愤。
男子何尝不明白裹儿的想法,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他说了算的,一如她想做公主的梦想,一如他越来越虚弱的身体。最后一刻,男子不想再抑制自己的感情,身体前倾,蜻蜓点水般在裹儿额间留下了一个轻柔的吻。裹儿只见男子精致的脸颊在她眼前放大,紧接着就感觉额上凉凉的,许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颊瞬间烧红一片。
见到裹儿吃惊的表情,男子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颜,这一笑,洗尽铅华,脱出凡尘,似有若无,如梦似幻,微微上扬的嘴角比此时的骄阳更耀眼,折射的他整个人都透明起来。
不等裹儿反应过来,男子便转身对裹儿挥挥袖子说:“我走了。”语声未尽人已不见,似乎是怕裹儿舍不得,更像是怕自己舍不得。男子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走了,只留下一个摸着额头难以置信的人儿。
裹儿再也抑制不住哭声,对着空荡荡的水面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的喊道:“明天。。。明天等你来喝荷花羹。。。要来啊!”来啊、来啊、来啊。。。的回音在水面上久久回荡,声音哀婉凄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裹儿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家的,不记得哥哥关切的目光,不记得姐姐拿着她的裙子爱不释手的抚摸,不记得爹娘疑问的语气,不记得下人们严厉的质问。她失魂落魄的回到房间,对着那条裙子呆坐了一夜,一直抚摸着男子留在她额前那一个吻,直到晨曦戳破窗户纸,撕裂房间的黑暗,裹儿才僵硬的站起来,换上那条男子送她的裙子,喃喃自语:“他要回来了,我做荷花羹等他喝。”裙子依旧如当初般美丽,可穿裙子的人却像没了灵魂的躯壳般黯然失色。
端着荷花羹,裹儿也不像以前一般飞奔到泥潭。她一步一个脚印的走,手上的陶罐如有万斤压的她喘不过气,明明还是初升的朝阳却晒的裹儿全身是汗。
走的再慢,该到的地方终究是会到的,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的。裹儿独自一人迎着风站在泥潭边,矗立良久,但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在她身后对她说你来了,再也不会有人将她拥入怀中让她尽情抒发委屈,再也没有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对她的一切要求说好,再也没有一个眉眼如画的男子陪她度过这孤单的岁月。
她知道,清楚的知道,他的大哥哥不会回来了,可她依旧抱着陶罐站在泥潭边等着,手酸了,腿软了,她丝毫不觉得,仿佛那已经不是她的手脚。只要他未归,她就等着,因为这是他们初识的地方,有他们最美好的回忆,有无数个黄昏分别时的约定,有数不清热粥与笑声。她不相信,不相信这里的一切男子都不要了,大哥哥,你终有一.日会回来的,对吗,那好,那我便等你。
从黎明等到正午,从正午等到黄昏,乌墨色的云层重重压下,天终于完全黑了。裹儿却还不肯离开,她胸前翠绿色的裙子已经变成了深绿色,是被眼泪打湿的。寂静的夜让裹儿彻底崩溃,“呜呜。。。大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桃花羹都冷掉了,天好黑,裹儿好害怕啊。。呜呜。。。”裹儿一边抽泣一边摸黑乱走,她没有带油灯,黑暗中根本辨不清方向。她也根本不在意方向,只是胡乱走着。
大哥哥,你真的走了吗?裹儿又是一个人了吗?那之前的吻又算什么,我不相信你就这样走了,不管多久,我都要等你回来,你还欠我一个解释。裹儿不知道哭了多久终于停止了哭泣,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再也哭不出来,她紧紧抱着怀里的陶罐,仿佛只要陶罐在男子就会回来。
突然远处幽光一闪,窸窸窣窣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像小鬼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鬼魅般的黑影在隐约的幽光映衬下,出现在裹儿视野里。
四周黑的深邃,静的死寂,偶尔传来天边几声惊心动魄的乌鸦哀啼和风吹树叶的诡异沙沙声,于是那格格不入的窸窣脚步声越显突兀。惨淡的月光照在裹儿惨白的脸上,愈发白的触目惊心。
窸窣声慢慢逼近,裹儿下意识就想跑,但站了一天的腿已经僵硬的迈不出一步,裹儿紧紧抱住胸前冰冷的陶罐,因为抱的太紧,指节泛白,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转眼那黑影已经近在咫尺,陷入绝望的裹儿干脆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驱走了黑夜的恐惧。
“天色已晚,姑娘何故一人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