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还滔滔不绝的说了很多，可她听得似是而非，不甚理解，毕竟那是朝政，在她所识的范围之外。她能做的，仅仅是坐在他身边，听他说。可是听来听去，她没有听到他提及他自己，不觉奇怪，“洋务是你多年来的心愿，朝廷上下更是没人比你熟悉，皇上必然……”他眸子一暗，打断道：“皇上不会用我。”她微一蹙眉，他已为她解惑，“此次议和，洋人过于看重我，这在臣子就是罪。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功劳，光彩这些东西，做臣子的，怎么能盖过皇上？佳佳，皇上迟迟不提议和之事，却把朝中大臣们参我的折子都送了来，这，就是旨意。他……他是在等着我主动请罪的。”长长的吁了口气，又说：“前明景帝的土木之变，无人会忘……此时此刻，我还真是想卓师傅的耳提面命呀！”
她骤然一惊，那土木之变可是谋反呀，比起说他卖国不知要严重几许，是否正因为这样，文宗皇帝将回銮之日延了又延？正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隐隐不安的伸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幽幽道：“卓师傅就是知道王爷这副肩膀能够承担风雨，才功成身退的。王爷，你跟皇上是亲兄弟，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误会给挑明了，岂不是好？”天边的晚霞还没有褪尽，那悉悉窣窣的小雪珠就从不知名的空间飘落，又急又密的，为大地铺上白绒毯。都说瑞雪兆丰年，是极好的兆头，她希望他的仕途也能如此。只不过，他惆怅的说：“那也要有机会呀！我总不能冒冒然的就去热河。佳佳，圣心难测，弄不好会适得其反的，我不能不顾虑载澂和载濬。”雪，越下越大，他没再说下去，反而直愣愣的瞅着窗外，枣红团福如意箭袖在雪幕前显得极其热闹，仿佛春日里的百花齐放，偏偏，那箭袖底下散发出的感觉，是荒凉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萧瑟，像是走在几万里不见人烟的戈壁，前无出路，后无退路，只能走下去，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再回首，他也只有她一人罢了。
世事没有绝对，辛酉年的七月癸卯，文宗皇帝崩于热河行宫，穆宗皇帝继位，年仅六岁，是为同治。遵文宗皇帝遗诏，命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廕、匡源、杜翰、焦佑瀛为赞襄政务王大臣，辅佐年幼的穆宗。甲辰，尊皇后及圣母并为皇太后，徽号曰慈安及慈禧。然而，穆宗皇帝的亲额娘叶赫纳拉氏野心勃勃，并不甘心做一个虚有其位的皇太后，于是暗地里派人来京与他密谋，要除去八位赞襄政务王大臣，以便垂帘听政。他知道这是个抓住权力一展抱负的难得机会，思前想后的，也就决定孤注一掷的赌上一把。没有权力的两个人，走在一起，那就是权倾天下，这利益的结合，是世上最诱人的一种毒药，似乎是饮鸠止渴，不计后果。所以，他借奔丧的名义亲赴热河，与慈禧达成共识后返京，笼络驻扎在京、津一带手握重兵的兵部侍郎，素有儒将之称的胜保，又得英国人的支持，终在九月乙卯，肃顺等人护送文宗皇帝梓宫回京时，发动宫廷政变，以擅改谕旨力阻垂帘的罪名，解载垣、端华、肃顺任，罢景寿、穆廕、匡源、杜翰、焦佑瀛军机职。至此，两宫顺利垂帘，慈禧并没有失信，确于十月丙辰，命他为议政王，并担任军机处领班以及宗人府宗令和内务府总管大臣，一时间，他声名鹊起，权倾朝野，合揽内政外交。
或许是这样的大权在握，慈禧也怕了，十二月，两宫下懿旨，将白灵抚养于宫中，晋为固伦公主。
那一天，落了好大的雪，安德海来府上传旨，“恭亲王之长女，聪慧出众，德言工容，无一不备……”那既尖且细的嗓音，仿佛冰棱般刺破他的耳膜。没等宣完，他就愤然的推开安德海，冷面冷声道：“简直胡说八道，这懿旨是假的！”安德海仗着慈禧的宠信，素日里目中无人，当然也不会将怒火冲天的他放在眼里。于是笑呵呵的，又擎着懿旨送到了他面前，说：“王爷再仔细瞧瞧，这懿旨，怎么会是假的？”他二话不说，拿起懿旨就往火盆中扔去，正色道：“本王说是假的，就是假的。”
她闻讯而来，刚好看到这样不可开交的一幕，吓得脸都白了，忙命采玥赶快把懿旨从火里取出，同时提醒他，“王爷，这可是抗旨违逆的大罪呀！”声音很低，几乎被漱漱雪声掩盖。他苦笑，一点儿也不在乎的嚷着，“抗旨？违逆？载澂和载濬在宫里头陪皇上读书也就算了，好歹是祖制，可灵儿一个女孩子，她也不肯放过吗？”眼睛红了，如负伤的困兽，咬着牙说：“佳佳，我是议政王呀，如今却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这虚衔儿的议政王，做不做还有什么意思？你要知道，灵儿这一入宫，我们就再也不是她的阿玛与额娘了。”她心酸的直点头，用帕子掩住嘴狠命的咬着唇，生怕一出声自己就会哭。他说的，她全都知道，可光知道又有什么用？懿旨已下，难道射出去的箭，还能回头？雪花大片大片的落着，落在她的心上，一片冰凉，却也无可奈何。安德海始终冷眼旁观，大概是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番言语，待他稍时平静了，也跟着和气地说：“王爷请息怒，圣母皇太后也是为了白灵格格，宫里头好吃好住的，断不会委屈了格格，要是王爷实在不愿意，奴才这就回宫复命。只不过……只不过才铲除了肃顺一党，朝廷的元气未复，王爷如果真得跟圣母皇太后拧着来，这大清什么时候才能好呢？王爷是有大志向的人，要办洋务，要办军事工业，要办新式学校……忙这些政务都忙不过来，圣母皇太后也是一番好意，真心的要替王爷分劳分忧，才想着接白灵格格进宫的。”
凭安德海，是说不出这样冠冕堂皇的道理，那背后的人，显而易见。他被气的一把揪起安德海的衣领，将其往前一提，目眦欲裂的啐道：“放屁！你回去告诉她，把我逼急了，最多一拍两散。”手猛然间松开，安德海不妨，跌到地上。踉跄的爬起来，陪着笑脸说：“王爷，圣母皇太后还有一句话，这大清是爱新觉罗家的天下，既然王爷都不爱惜，那她一个外姓人就更没什么好爱惜的了。”
他默然了片晌，缓缓问，“什么意思？”
安德海嘴角微微一撇，带笑不笑地答，“王爷不明白？”
四下里突然变得很静，死气沉沉的一种静，他猩红的双眼，渐渐黯了下去，是困兽在绝望里的屈服。窗外北风如吼，能吼破千尺寒雪，却吼不开他静如死水的心。不忍去看她，只低低的说了句，“采玥，带安德海去迎固伦公主。”采玥犹豫着向她讨主意，她含泪点头，就这样，安德海洋洋得意的把白灵给带走了。他不敢亲送白灵，白茫茫的雪地里，踩下一个个的脚印，那是白灵留在恭亲王府最后的痕迹，望着那一个个的脚印，他哭了，哽咽着低语，“灵儿，是阿玛对不起你，阿玛想做的事情太多，只能牺牲你。”她在一旁听着，字字如针般刺进心窝，搂住他，尽量平静的说：“不是这样的，王爷，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是想做很多事，可你不会去用灵儿的幸福换。”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声音却带了哭腔，“我理会的，你是为了大清的江山。灵儿不进宫，这一弈，无论结果怎样，都会是两败俱伤，伤的，便是大清的根本。如今洋人正环伺于四周，朝廷已经不能再有内乱了，王爷，灵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不会怨怪的。”他的头，伏在她的肩上，微微耸动，“可我会怨怪的，怨我的狠心，怪我的无能。佳佳，我会怨怪自己一辈子的。深宫似海，灵儿……”她没有再出言安慰，因为不论什么样的话，都是徒劳。
雪，好像是停了，朔风回旋，卷起雪粒子漫天飞扬。棣华轩里的琴声，也是连绵不绝，响夺钧天，堪比别鹤乌啼，诤不伤神。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他弹着崩霆，一个调子接一个调子，奏出落尘绕梁之音，最后，琴弦断，心神碎。他才对她说：“佳佳，其实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你为我生的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我有能力保护。”语气是那样的软弱无力，就像是随风飘起的雪粒子，偶尔砸到窗纸上，哧的一声轻响，却让她感到有剧痛入耳，咝喇喇的扯着她的心，扯开一道血口子，滚热的鲜血冒涌出来，让胸腔里盈满了腥腻的味道，难于呼吸。月亮在雪光里格外的惹眼，托在龙爪槐上，晶亮的仿佛刀片，一刀一刀割下来。她艰涩的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王爷，能做夫妻，是百年修来的缘分，又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呢？”停了一歇，忖度道：“王爷，你弹琴这会子，我也想了一想，灵儿进了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从此当了主子，固伦公主，本朝这么多年，就灵儿一个。其实换个角度看，她也是想拉拢你。”他轻轻的嗯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伸手把她拥入怀中，额头相抵，两道细长的影子，渐渐的，合二为一。寒气逼人的梅香，一丝一缕的钻进棣华轩，寒梅傲雪，那是一种风骨，越是困绝的环境，越是要坚毅不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