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的,像是什么东西在脑袋里炸开,接二连三,炸得她无法思考。瞪着他,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心里乱极了,到处都是线头,又不知道该从哪根抓起。他大概是明白了事情的严重,匆匆握紧她的双臂,轻声软语道:“我错了还不行嘛,佳佳,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赢奕枻。”那解释,做实了她的揣测,似火上添油。她微微一怔,赢?输赢于他就那么重要,不惜拿她去做赌注?仿佛吃了一颗青涩的梅子,酸苦的逼出她心底的泪,一滴一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眶里流出。他着了慌,不停的作揖赔礼,“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佳佳,要不你骂我,打我……”看她没反应,越发急了,不管不顾的反其道而行,说:“我知道你想我。”嬉皮笑脸的就去吻她,细细碎碎的侵占她的菱唇,终是霸道的撬开了她的贝齿。她本就在气头上,哪里愿意同他缠绵,挣扎不开,也就想也没想的用脚去踢他。满人的花盆底很硬,何况她又用了全力,实实在在的踩到他脚上,他吃痛,不得不放开她,龇牙咧嘴的问,“你怎么还真打?”额上的青筋凸出几根,显见是踩重了。她反而心疼,懊恼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对他不敬,忙关切道:“快坐下,让我看看伤的如何。”他趁机又搂住她,“不气我了吧?”她没吱声,脸色却缓和了,他继续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拿你跟兄弟们打赌了。”她不好再拗下去,因问,“还痛吗?”他皱着眉,惨兮兮道:“痛。”她握拳虚捶了他一下,嗔怪道:“你还逗我。”他轻松的笑了笑,随后一本正经的说:“不逗你了,佳佳,我想你。”目光在她脸上绕来绕去,意味深长。
鲛云纱的窗面上映出簌簌枝影,似乎有风,那花与叶都在轻微摇颤,像是一幅飘在夜幕中的水墨画。盘香的味道似无孔不入的水银,中人欲醉,她却在烛影摇红里猛然醒悟到他所指为何事,脸,兀的就红了。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如蝴蝶的触须,也随着脉脉香风在轻微摇颤,摇的是他的心思,颤的是他的心湖。不由自主地去解她月白袍子上的梅花纽,动作极轻,生怕惊破面前的清丽容颜。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愣愣的瞅着他,不知所措,她的紧张把彼此带回到新婚之夜,连那句不合时宜的话都相同,“你不累吗?”可他的回答,截然不同,“累不累,一会儿你试过不就知道了?”凑在她耳边说的,更是羞得她无地自容,连躲都没个地方。袍子已悄悄委地,那一抹石榴红的肚兜仿佛成了精,无形的勾住他的眼,看着那一朵妖冶的石榴花霎那绽放到极致,他只觉血脉沸腾,翻涌不止,欲望一下子扩涨了好几倍,于是急切地把她抱进泥金帐,颠凰倒凤不在话下,愈演愈烈的冲撞中,尝遍了碧落黄泉的销魂。
那以后,他确实不曾开过她一句玩笑,对她以外的女人,也是平分雨露,日子过的,倒也平和宁静。至少,薛佳氏不再有怨言。
然而,这一年的六月,广东花县人洪秀全在广西桂平县金田起事,百姓纷纷响应,时至闰八月甲申,洪秀全率众陷永安州,踞之,僭号太平天国。朝廷先后派遣向荣、林则徐、董光甲、邵鹤龄……驰赴广西剿贼,均无济于事,反倒壮的太平天国,声势愈猛。他上了一道又一道的折子,只为去广西尽一份力,文宗皇帝皆不允。卓秉恬知道后,便来府上劝他,“王爷切不可再露锋芒了。湖南一役,王爷已在军中立威,可是王爷想过没有,一个天下岂能容两条翔龙?”卓秉恬是他的授业恩师,说出来的,自然是掏心掏肺的话,他却听得有些迟疑,喃喃自语,“皇上,他是我的四哥呀。”卓秉恬冷笑,“四哥?王爷,你样样都参得透,为何偏偏参透不了一个情字?”叹一口气,接着说:“当局者迷。王爷,你还记得先帝立储之前的那一次南苑校猎吗?”他点一点头,“那天四哥说他身体不舒服,让我一个人先进围场,结果我没等到他。”卓秉恬道:“这就对了。弓射骑马,谁能比的上王爷?可是捉摸先帝的心思,王……所以,他才会对先帝说什么时当春令,鸟兽衍育,不忍伤生以干天和。先帝听后龙心大悦,直夸他宅心仁厚,有人君之度。”仿佛头顶滚过轰隆隆的焦雷,在这样的晴好天气里,叫他不敢置信,亦不能置信。沉默半晌,才缓慢的说:“不会的,我和四哥从小玩到大,他不会骗我。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盯着卓秉恬,目光里满是受到欺骗的痛,一字一字如钉子般吐出来,“卓师傅,当日我是没有听你的话不放一箭,可如今成败已分,命运已定,你对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既然败了,就该认命。”卓秉恬拍了拍他的肩,无奈的说:“要不是看王爷总想着争功立业,这话我会带进棺材,你一直尊敬他……可是现在不得不说,我只是想让王爷知道,皇上就是皇上,从来不是你的四哥。王爷,你要学会自保呀!”他懵懵的摇摇头,什么都不愿意想,天大地大,竟在一时之间,找不到立锥之地。那样维护他的四哥,对他的疼爱居然是假的,十几年的春夏秋冬,居然都是假的!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心,不禁灰到了极处。卓秉恬又劝了他几句,就告辞了,这一走,便是走出庙堂,从此仰望林下。但那些肺腑之言,深深存在了他心里,怎样也挥之不去,原来是这样,这样失掉的一切。
恭亲王府位于什刹海南岸大翔凤胡同,每到夜阑,便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海子里的水,涓涓流入王府,奏起清扬的曲子。晚风拂过棣华轩,他隐约又听到了那曲子,循着乐音走去,只见蝠池畔,她在抚琴,金击玉振的声音在半空盘亘不绝,是一曲《十面埋伏》,他顿时就懂了,连她都在劝他。罢了,能拥有这样的如花美眷,夫复何求,做个闲散宗室,又有什么不好?听卓秉恬的话,独善其身吧!想着也就按住了她抚琴的手,说:“我不再请旨去广西了。”
她缓缓抬头,眼睛里莹然有泪,尽管不明白卓师傅临行前为何叫她这样做,还是莫名的替他难过,尤其他的话,是那样的莫可奈何。清泪划过两腮,如水的月光洒下来,一幅月下呜咽图,更是凄婉动人。他豁然就在想,她待他,总归是真的,灰去的心也在这点点清泪中逐渐复苏。不由得感慨,幸好有她,纵使世界到处都是凉薄,他也有了一个温暖的栖身之所她的身边。心思这样一动,自然的就搂她入怀,握着她的手,同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琴声杳杳,水声潺潺,一天的星子都在微笑,有皓月为证,此生,他绝不会辜负她。那庙堂太高,案牍之劳形已让人精疲力竭,何况还有那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算了吧!流杯亭里,渡鹤桥边,邀月台下,荷花院中……能与她这样耳鬓厮磨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终究是好的。
共抚之琴,名为崩霆,是百年桐木所制,乌漆上刻着祥云梅花断,美则美矣,却无灵魂,就像这两年的他,那不快乐,任谁都看得出来。昔日的意气风发也在这安逸的生活中,消磨殆尽,品茗逗鸟赏花看戏博弈……疏狂锐利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沧桑。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宁可他日日忙得无闲暇来陪她,也不要他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因此,她去求她阿玛帮他,机会终于在癸丑年等来了,时值康慈皇太后病重,文宗皇帝冲龄丧母,自此养在还是静贵妃的康慈皇太后宫中,当然事这位皇太后至孝,为了让皇太后宽心,便命他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虽说挂的是个虚衔,到底军机处,是朝廷权力的中枢。可惜,乙卯年七月庚午,康慈皇太后薨逝,文宗皇帝再无顾虑,于辛巳日,免他军机,令其回上书房好好读书。起起落落的仕途,使他变得无心恋战,去上书房不过应个景,每日里的唯一乐趣,不外是研究西洋的小玩意,结交外国友人,高朋满座。朝中的遗老们很是看不惯,责他数典忘祖,并给他取了一个鬼子六的绰号。他每每听到,都是无尽感叹地说:“大清如果不变革,依然墨守成规,迟早会被时代所淘汰。”于此,她是不懂的,只知道他变了,不再事事出头,无论对手是什么人,总是先退三分。这态度引来的表象,让文宗皇帝很欣悦,渐渐的,委他以重任。庚申年八月,英法联军进攻北京,文宗皇帝避难热河,命他为钦差大臣,办理抚局。他临危受命,不敢有丝毫懈怠,为的却是大清的千秋万代。只是,文宗皇帝走前,带走了他的长子载澂贝勒和三子载濬,如此的不信任,不能不让他心寒。她怕给他添乱,不敢哭,不能哭,强迫自己带着笑的送走两个儿子,可心里实在难受,好在女儿白灵懂事,常对她说:“额娘不要再伤心了,阿玛告诉灵儿的,只要跟洋人议妥了,弟弟们就会回来。阿玛还说,热河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弟弟们是去享福的。额娘……”她勉力笑着抱起白灵,“有灵儿陪在额娘身边,额娘不伤心。”
只是议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英法联军,哪一个不是对大清虎视眈眈,谁不想借议和来讨到最大的利益?国家弱,列强干之,无主权,如何议和?他每日周旋在谈判桌上,不卑不亢,闲时又与文祥、宝鋆、胜保等大臣商量对策,忙得废寝忘食,拟定以战迫和之略,终是在九月甲辰,乙巳两日,分别与英使,法使签订了《中英北京条约》和《中法北京条约》。千辛万苦换来的,是随驾的一众大臣的不谅解,怪他给了洋人太多好处,等同卖国。这么大一项罪压下来,他却一句都不辩解,照样上他的折子,吁请回銮。薛佳氏慌了,“王爷就这么默认了,将来,只怕将来皇上也会怪罪,福晋,那我们……”她听到后大怒,第一次对薛佳氏疾言厉色道:“没有王爷,自然也没有我们,福祸与共就是了,你担心的未免过早吧!降罪的旨意没下,你倒先造起了谣,肃顺他们不信王爷倒也罢了,怎么连你也不信王爷?好歹跟了王爷十来年,怎么这样的经不起事儿!”薛佳氏嗫嚅道:“可是……”她即刻截了那话茬儿,“还有什么可是?你我的本分就是伺候王爷,朝廷的事儿不该问。”话音一落,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清脆的掌声,仿佛喝彩,接着就看到了他。姜黄织锦团寿的袍子,黑绒暗纹结顶的暖帽,下挤上压着那脸色,也是袍子在夕阳余辉下的那种憔悴的黄。只是,他满眼的笑意,神采飞扬地说:“想不到你发起火来,还挺吓人的。”薛佳氏多少尴尬,匆匆的去了。她径自走到他身边,纳罕着问,“你很久没这么开心了?”或许不是很久,而是一直,这几年来他一直都没有开心过。凉风习习,大概是要下雪了。他望着浩瀚无垠的天,幽幽舒了口气,点头说:“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岂止是开心呀!佳佳,皇上终于同意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了,大清,总有一天会腾飞的。我坚信,康乾盛世会再现。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丁日昌……他们都是堪当大任之人,这洋务,也可以被大展拳脚的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