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地，话题聊到了段以云，贺义同不晓得她现在怎样，因关心，便说：“银翘那日告诉我，说是以云来电报了。”楚沅青笑道：“是呀，走了也没忘记我和你父亲，不枉我们疼她。电报里说，她在伦敦很好，就是雾太大，难得有晴朗的时候。还说是认识了一个英国人，名叫rob的，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他们也就越走越近了。”贺义同舒了口气，暗暗去看了眼善香，安然道：“说不定伦敦，就是以云人生的新篇章。”他自然是希望以云好的，可是在善香面前，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善香倒是没一点儿芥蒂，一心的称颂段小姐是个好人。
如弦的月，上了中天，贺义同与善香就辞别了父母。挽着手，一边欣赏着月色，一边往回走着。善香望着那镶嵌在云边的藏蓝色，总觉得冷清清的，不由自主地向贺义同身上靠了靠，低声道：“仲谦，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没有答应母亲的。对不起。”贺义同转身，把双手按在善香的肩上，端凝着她，沉声道：“不光是你，还有父亲。善香，你总是这样愁眉不展的，对孩子不好。”善香牵着嘴角笑了笑，“那你再给我说说阿盖郡主的故事吧。听她的故事，我总是开心的。”贺义同一面说，一面奇怪，很平常的一个爱情传说，为什么善香那样的喜欢？百听不厌！善香仔仔细细的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最后，她感慨道：“我羡慕她。”贺义同没听清，因问，“什么？”善香轻声道：“我有些冷。”贺义同搂紧了她，关怀地说：“还是不要走回去了。”伸手叫了辆洋车。善香依偎的坐在贺义同身边，不声不响，总觉得寂寞。尽管他的人，就在她身边，还是无法慰籍她的惆怅。天空地阔，她就像无根的飞絮，随风飘零，却永远也寻不到着落。心田被扰乱了，是因为孩子吗？不要再想了，她把手渥进了贺义同的手心里，嗫嚅道：“希望你能记住这一刻，我爱你的心。”贺义同抬起善香的脸，凑近了问道：“那你的心，什么时候不爱我？”善香噗嗤一笑，背过脸去，打趣道：“我什么时候，都不爱你。”转过脸来又是一笑，“才怪！不爱你，为什么要替你生孩子？”话是那样的俏皮，振着贺义同的心，一荡一荡的。但愿，可以相伴到永生！
太平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似的爱飞，安定不过一个季节而已。这天，善香去泰祥取胸针，那是为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洁生日准备的。伙计看她来了，毕恭毕敬的拿出枚新月型的胸针，给她过目。并问，“贺夫人，您看还要改哪里吗？”善香看了看，道：“能不能把翡翠换成碧茜玉，那种在阳光下，可以从绿茵中透出蝉翼裂纹的。”伙计忙道：“可以的。”善香笑了下，“麻烦了。”伙计摇头，收起胸针道：“不麻烦的。贺夫人，还要看点别的什么吗？”善香简单的环顾一周，说：“不看了。”这就走来泰祥，意外的，听到有人在她身后喊了声，“三千代。”微微一愣，怎么会有人在街上叫个日本名字？她停了步子，转身看到一女子迎面而来，年约二十，模样尚且清秀，尤其是那一双灵动飞扬的大眼睛，似乎是故人。莞尔一笑，这桂林，怎么可能有故人？才要走，又听到那女子叫了声，“三千代。”缓缓开口，探寻的问，“是叫我吗？”见那女子点头，旋即道：“你认错人了。”
那女子反倒一怔，不信的细细打量起善香，还是那样一双澄澈的眸子，冰凉的仿佛富士山上的积雪。肯定地说：“不会错的。三千代，我是真田雅子，你不记得了吗？两年前，在东京的全民钢琴大赛上，我们见过的。”善香绞尽脑汁的想着，心也一跳一跳得思索着主意，仍然坚持道：“对不起，你真的认错人了。”不觉苛责道：“怪不得你不想认我，原来你怀了支那人的孩子！三千代，别忘了，你是大和的女人，身体内流淌的是高贵的血，怎么可以……”
善香即刻打断道：“我的确不是什么三千代。”不愿多做纠缠，急忙的离开。步履一点节奏都没有，好似她紊乱不平的心。大和的女人，没错，她是大和的女人，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孩子，产生于两个对立的民族，只会成为最终的牺牲品！她不要那样，也不要自己今后有所牵挂。快乐了三个多月，够了，足够了。人生的道路何其漫长而修远，于她，却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风吹到身上，头脑立刻清醒了，陡觉这三个月来实在安逸，安逸的叫她忘记了自己是谁？若非遇到了雅子，她想，自己还会稀里糊涂下去的，可是……明晃晃的太阳照耀在头顶，她的意识在告诉她，应该去做什么，今后，再也不会有可是了！
街上人流不息，许多学生模样的人，行色匆忙的往市政厅那边赶。听说又闹起了学潮，原因不用猜也知道，是日军在辽宁平顶山杀了3000多的中国人，再次激起了学生们冲动的血。左一个请愿，右一个请愿，政府始终不为所动。善香早就是司空见惯的，然而这一次，面对那些学生，总觉得与以往有所不同。她没有叫车，只沿着道边儿呆板的走着，与学生们，逆着方向，偶尔还能闻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火药味。谁的错？到底是谁的错？那些口号，一字一字都钻入了她的心，抵制日货，还我山河，收复失地，团结一致，共同抗日……抗日……抗日……抗日……突然想起了中国那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那一天，她问他，他明明有着倾向却对她避而不答……口号声越来越响，全是抗日……抗日……抗日……抗日……催化剂一样，逼迫她要逃开这样的声音。听不到，她告诉自己什么都听不到！波波的汽车喇叭声，不断的响着……也听不到……倏然转身，不觉惊慌无措，躲不过去了……双手，情不自禁的护住了小腹……梦呓般的说了句，“仲谦，我对不起你。”
那时贺义同正在开会，听到善香撞车入院的消息，心急如焚的草草结束了会议。飞也似的赶到了医院，刘嫂早等在了病房外面，哭着赔不是，“少爷，我该陪着少奶奶出门的。”贺义同看这样子，就知道孩子没了。一路上，他想过很多，只要善香无事，一切都好。可当他真正面对孩子的问题，心，犹是被万箭相攒，他与她的第一个孩子，就那样的没了。车祸，意外？好轻易！悲痛的令他窒息，可他却不能难过，难过会令善香自责的！含笑推开了门，就看到善香躺在床上哭，憔悴的没有生趣。茫乱的失了方寸，怎么去安慰她？他的心痛的，也在流血！把她抱进怀里，静默的，听她的哭泣。繁花凋谢，树影却婆娑，是给人间留下那一点点地希望吗？他困惑了，为什么他与善香的爱，要那样的累，那样的沉？仿佛是血与泪交织而出的辛酸！擦着善香的眼泪，心力交瘁的哄着，“是我们与孩子无缘。你这样哭，很伤身子的。”善香很听话的点头，渐渐止了泪水，却一声不出，呆呆的望着窗外。从四四方方的格子窗向外看去，那天，也是四四方方的，如同一块块呆滞而沉郁的豆腐。贺义同有些担忧，越看心里越发毛，轻轻摇着善香的身子，说：“善香，你别这样。”
善香还是没有反应。贺义同害怕的吻着她，那唇，是冷的。哪怕咬破了，鲜血流出，染红了牙齿，她还是没有反应。于是用力的摇着她，颤声道：“善香，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你别这样。我求求你，别这样。”
死命得咬着嘴唇，又破了，善香却不觉得痛。眼泪，刷刷的又开始往下掉，她语不成声的咕哝道：“不会的，我们不会再有孩子了，因为那孩子，是我……”那样的坚定，仿佛事实。未说完，眼睛就是一翻，人事不省。贺义同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不敢再提孩子两个字。善香似乎也懂贺义同的想法，醒来后也是只字不提。尽量的说笑，不见怎样伤心，好像她从不曾有过孩子。就那样，在医院里养了有三天，精神逐渐的好转了。楚沅青来看过她，十分的内疚，要是接善香家里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不幸了！贺言则虽什么都没说，却私底下打发银翘去照顾善香了。
身子好些了，善香就想出门走走，刘嫂与银翘都不敢拦着，也是怕她在家里封闭的又想到了那个孩子。可善香固执的要一个人出去，刘嫂与银翘多少为难。主仆到底是主仆，最后也只得依了善香。
没有目的的走着，就像水上沙鸥般，停在哪里，去哪里。善香进了家旅馆，不想在大堂里碰到了真田雅子，左右无事，就与她去了房间，聊起天来。含笑问，“你怎么会来的中国？”雅子忿忿地说：“还不是我那个没出息的弟弟，偏要宣扬什么和平！我是来找他的。和平，这世界上哪儿有和平，弱肉强食才是生存的规则！”善香微微一笑，没说话，手摸着咖啡杯子，只默默地听雅子发着牢骚。雅子说久了，口渴的去拿冰纹几上的咖啡杯子，一看是空的，就要打电话叫西崽。善香立即把自己的递了过去，道：“我没喝过，等一下再叫好了。”雅子笑了笑，“谢谢。”一面喝，一面说：“我来中国也快三个月了，从天津、上海，广州，一直到桂林，没找到弟弟。却是把支那人看透了，男人呢，有钱没钱的都抽鸦片，不思进取！女人呢，总喜欢给人家做姨太太！哎，这样的国家……”善香还是没有发表意见，只看着雅子把那杯咖啡喝完，眼睛倏的亮极了，起身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雅子，祝你早日找到弟弟，不过我想，你应该是根本就不了解他，也不清楚他来中国，究竟是为的什么。”想了想，又极尽严肃的说：“我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怨恨你，你让我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却也让我失去了……算了！最后一次告诉你，我的名字，是营野善香。”雅子没听明白，善香也没解释，只勾了勾唇角，那笑容，很是诡异。雅子这才察觉到不对，尤其是善香转身时的轻盈，那松松垮垮的腰间……不知怎的，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门，打开，又关上。就剩下门窗上的葡萄叶影子，静静的卧在那里，是死的。偶尔连着一串葡萄，颗颗分明，还是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