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义同的心悠悠一坠,碎了一样,听了这半天,到底听不下去了。搂紧了善香,恼火般的大喊一声,“别说了。”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当日,他就该带着善香一道回中国。善香仿佛是被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声嘶力竭的,婴儿似的。无助的攥紧了贺义同的衣襟,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仲谦,我只有你了。”贺义同轻抚着善香的背,呢喃道:“我知道的。”善香每说一句,他就会在心里告诉自己一次,要把今夜的事情,统统都忘掉!其实他也很努力的去做了,但事与愿违,偶尔的夜阑人静里,善香在他身畔睡熟了,他就会想起那一气呵成的锁喉动作。继而,抱怨自己多心!
从傍晚起,就下了一场大雨,淅淅沥沥的,直到天明,才渐渐停了。四周的山脉,全都笼罩在雾气里,分不出远近。漓江的水,也被雨水打的,有些混浊了。潺潺的从身旁流过,仿佛能带走现世的狰狞,只留一片天地清和。善香赤着脚,深一下浅一下地走在江边,不时在细细的泥沙中转一个圈,冲贺义同甜甜一笑,说:“你答应陪我来,却心不在焉,昨儿个夜里一通电话,又不知讲到什么时候?连觉都睡不好,又是外又是内的,仲谦,到了现在,你的心思八成儿还在那电话上。到底是什么了大不起的事儿,要你这样挂心?”雪白的贝齿咬在朱唇上,眼风飘来飘去,带着小女孩的天真。手背在身后,慢慢踱着步子,娇憨的叫贺义同无法硬起心肠去骗她,于是敷衍道:“其实也没什么。”善香嗯了一声,慢慢皱起了眉,明显的不信。贺义同只好承认,“是庐山会议定下了基本国策,攘外必先安内。”岿然叹了叹,才继续说:“不晓得要浪费多少拳拳的报国之心?善香,我实在没心情游山玩水,改日好吗?”善香点点头,拾起地上的高跟鞋,有一句没一句的与贺义同聊着。仿佛过了很久,突然问,“仲谦,那你是希望先攘外呢?还是安内?”口气是那样的无波无澜,像是家常在说梯己话儿。
这叫他如何回答?先攘外,那外,第一个就是日本,她的祖国!先安内,在一个日本人面前,承认了中国人自己打起了自己?四下里一阵寂然,她还在望着他,眸子深处闪灼着一种渴望的光。他侧开了脸,看着雨后爽气的树林,淡淡地说:“不管是攘外还是安内,我都没有立场,那是政府的决定。善香,我是一个军人,只能服从上级的指示。”善香微微摇了摇头,“不懂。”贺义同琅琅一笑,柔声道:“那就不要想了,浪费脑细胞。”善香顺从地接道:“不想了。”停了一下,又岔开话题地问,“你知道……知道我为什么想来漓江吗?”贺义同随口便说:“你来找我的那一天,住在这儿。”善香见他说中了,不禁粲然一笑,轻声道:“要是能一辈子这样,该有多好。”可惜,那晴了没多久的天,偏偏不作美,又下起雨来。贺义同怕善香给淋湿了,决定找个地方先避避雨,刚好江边不知谁家拴着一艘渔船,他把船斜翻了过来,拉着善香,坐在那下头躲雨。
雨声淅淅,隐约夹着嘈杂的声音,原来是不远处,有人打架。一个穿长衫的,一个穿西装的,看起来都是文明人,怎么会用这么野蛮的方式解决问题?那穿西装的一个勾拳,打歪了那穿长衫的鼻子,贺义同看到不免有些愕然。善香也看到了,脸色顿时有些泛白,忙推了推贺义同,说:“那有什么好看的?”贺义同的整颗心,都系在那穿西装的身上,自然是不经意的回道:“那人的身手透着古怪。”善香心里不觉打了个突,故意叹一口气,嗔怪道:“你都在想什么,整天就喜欢看人家打打杀杀。”贺义同已猜出了七八分,于是笑了笑,转看善香,低语道:“你不准我看,我就不看了,那你把脸向着我好了。”善香跟着噗嗤一笑,却把头低了一低,跟他作对似的,“好没正经。”随后将脸微微扬起,眼帘一抬,顾盼生辉,直照出了他全部的柔情蜜意。有小鸟在雨中穿梭,四周十分的寂静,只听见树枝上叶子被落雨所打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贺义同果然全心全意地看着善香,一丝杂念都没有,像是在欣赏着一件艺术佳品。而善香,也是满心舒畅的含笑个不停,头脑澄清的像是被雨水刷洗过,那笑,长时间挂在嘴边。
终于等到雨停了,贺义同匆匆把善香送回家,就去了衙门。立即找人画出那穿西装人的模样,继而吩咐,“去查这个人的一切相关情况。”有了确切的信息,自然可以按图索骥,没几日,就有了回音,“司令说得没错,真的就是个日本人。平常打架闹事的,也抓进来过几次,可谁也没注意,想要去深入调查。”贺义同徐徐道:“太普通了。”旋即正色道:“找几个人,暗地里跟着他,看看能不能把山下骏雄的案子联上?”众人一一应声,鱼贯着去了。贺义同这才拿起刚递上来的资料,原来那人叫真田赫,还是个学生,却有着极端的军国主义思想。这样的背景,势必莽撞,也就不会做出什么本质上威胁的事情了。在漓江畔会与同盟会的人打斗,正是合了他的性子。这样的一条小鱼,会带来多大的收获?贺义同如此想着,心情或多或少不那么沉重了,看日色偏西,也就打算回去好好的陪陪善香,不料刘嫂告诉他,“少奶奶还没有回来。”
此时的善香正在奇多冰,一勺一勺的吃着冰淇淋,闲闲的说:“最近在看《汉书》,那个田国舅倒真会顺水推舟,把所有的罪责都一股脑的洗清了。老板,你们中国人写的书,真有趣。万不得已时还能弃卒保车,防得不就是请君入瓮吗?”那寡妇笑着点了点头,问,“那为什么不可以先发制人呢?说不定还能保住万贯家财。”善香想一想,说:“武帝太精明了,窦婴一死,自然也是田家的末路。其实,我还是喜欢在比武场中的那句老话,点到为止。老板,以后你……这生意总是淡,既然已经量力而为了,不如尽早结束。”诚心诚意的口气,叫那寡妇不得不感激,“贺夫人,谢谢你了。可我还没挣回本钱,不甘心,人活这一辈子,总有太多不得已。何况这生意……总是一口饭呀!”善香喟叹了叹,“那么你自己……多多保重。”起身要走,却在临出门前,郑重其事的鞠了一躬。笑微微的吐出两个字,“再见。”
就这样,夏天很快的过去了,桂军也从英国人那里购买了三十架战斗机,不巧的是,那战斗机才到,军用机场就遭到了日本人的破坏。好在贺义同事先就从真田赫那儿,觉出了不对劲,提前有所准备,顺藤摸瓜的查出了一个日本人的据点,竟然是奇多冰!而且,还搜出了一张人皮,山下骏雄左臂遗失的那张人皮,上面赫然画着军用机场的一切!原来,那是用化学药水所画,当日才会一无所获。疑云弥漫的,他无端的想到了善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所以,当李宗仁赞他立了大功,并详细的问经过时,他刻意的隐瞒了善香曾经频繁出入奇多冰的事情。不可以怀疑善香,也不可以让旁人误会善香,她只有他了,他清清楚楚记得她的悲哀。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要信守承诺,他答应过的,这颗心,一生一世都不能辜负善香!因此,他把所有人的思路引到了另一个方向,“太容易得到资料,反倒显得是日本人故意留下的。既然没有头绪,那就从头开始,从真田赫的死开始追查。”然而,首先查到的,却是那消失的寡妇老板横死街头!经法医断定,死法与小张的一模一样。又是全部的线索都断了!
天高气爽的清晨,虽然没有春日的热闹,夏日的妩媚,也是别有一种自然的美妙。那雁影横空,舒旷的叫人的心也跟着轻松了。善香起得很早,去了厨房,用心熬着贺义同喜欢的花蟹粥。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直到那花蟹粥咕嘟咕嘟得冒起了泡泡,她才缓过神来。没错,他昨夜的确在睡梦里问了一句,“善香,你想日本吗?”为的什么?她一边撒着盐和葱花,一边沉思着。淡淡的甜香,从粥里溢出来,她却闻着顶难受,头晕眼花的。奔到窗边,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刘嫂刚好进来看到,赶忙问,“少奶奶,你怎么了?”善香平复了心绪,强忍着把粥盛了出来,交给刘嫂,“我没事儿,把这粥给少爷送去吧。”刘嫂端着粥去了,同时将善香的情形告诉了贺义同,“少爷,少奶奶早起这样都好些天了,我看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停了片刻,欲言又止的,终是慢吞吞的说:“估计,少奶奶是有喜了。”贺义同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差点没蹦高,一种极度的欢欣,反而有几分不真切,让他恍惚的质疑,“真的?”刘嫂笑道:“像是,少爷,还是找个大夫看看的好。”
证实善香有喜,贺义同高兴的分不出东南西北,仿佛拾到了意外的东西,宝贵如珍珠似的,他的心,正在体验着从未有过的惊喜。当下就带善香回家去见了父母。半年多了,贺言则与楚沅青,两个人的心较先前也松动了些,虽然还是对贺义同与善香不理睬,可最近的几次,也不再把他们拒之门外了。如今听说善香有喜了,自然也高兴。贺言则还是没说什么,楚沅青倒是嘱咐了善香好些,应当注意的话。善香一一的点头,又留在了贺宅,吃着婚后第一次的团圆饭。楚沅青依旧不放心,于是说:“仲谦,要不你们搬回来住吧?”贺义同看看父亲,见他面无表情地在自斟自酌,又看看善香,多少黯然神伤的食不知味。反复思量,道:“母亲,家里离衙门有些距离,还是我与善香常回来的好。”楚沅青没再勉强,只挑些无关紧要的话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