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儿说的差不多,贺义同才把话题转到政局上,“大哥,******发表的那份对日作战宣言,你看了么?”李宗仁点头,“很有煽动性,连我看了都几乎要动心,别说什么都不懂的平民百姓了。”贺义同叹道:“是呀!蒋中正和汪兆铭要是再不抗日,怕是民心都偏到共产党那边儿了。”李宗仁笑了笑,说:“他们不会着急抗日的,要不那国难会议也不会一个接一个的召开,雷声大雨点小,没见他们拟出什么具体方针!白川义则被炸毙命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都要白白错过。实在可惜!偏偏我们又离得远……”不无怅然的叹着气。贺义同接道:“现在国联调查团又通过了中日停战议案,政府那帮人,该是偷着乐了,又可以苟安于世了。”停了一歇,郑重的说:“大哥,我想去东北。”
“你疯了,现在去东北!”
“为国尽忠,还分什么时候吗?”
“你走了,善香怎么办?仲谦,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一言惊醒,贺义同不禁问着自己,“我是在逃避吗?”不想深究,所以说:“我在北平曾经跟郑孝胥有过一面之缘,也许……”李宗仁即刻截断道:“他现在是满洲国的总理,不比往日,肯定什么话儿都套不出来。仲谦,你还是老老实实的给我呆在桂林,哪儿都不准去!要是有闲心思去想着到东北闯一番为国家效力的事儿,还不如好好思量思量,怎么样去撬开山下骏雄的嘴。”又跟贺义同说了会子闲话,才自去了。
天,蔚蓝的像透明的宝石般,只接近太阳的地方,微微泛些淡红的色彩。贺义同关了窗子,已作了决定,以策万全,山下骏雄还是不能离开这衙门。想好计划,就吩咐了手下当如何如何。待一切停妥,都是黄昏了,柔媚的晚霞,缀成一望无际的红幔,金光闪射,映在心头无比的浓烈。回家时,看到街上有小妹叫卖红玫瑰,遂买了几枝,想着善香必然喜欢。嘴里哼了调子,反倒听见那悠扬绵邈的乐音,是善香在弹钢琴。一身白色的洋装,越发衬着那张脸,红扑扑的好看。夕阳的光线里,美的只应天上。不想打扰她,便在院子里驻足听着,用了全部的注意力,也就听出了婴记号与变记号的半音来。
一曲弹完,善香抬头,刚好看到贺义同,盈盈一笑,朝他走去。转而想起了什么,忙不好意思地说:“我高兴得忘了准备晚饭。”贺义同宠溺的楼过善香,吻了吻她的双颊,“那我们出去吃。”说着把红玫瑰送给了她,一同进了屋子。善香捧着红玫瑰,低头闻了闻,那清香令她面上不觉红了,似粘了两朵那红玫瑰的花瓣。数着贺义同的脚步,和着自己心头不断涌起的甜甜脉浪,欢喜到了极致。昨晚的芥蒂,宛如天空里的浮云,一阵清风,就洗净了。贺义同换着家常的小寿字暗花蓝底云纹麻绸衫,旧事重提,“善香,要不我们雇个佣人吧,免得你辛苦。”善香嘟着嘴,不情愿地说:“我不要人家看着,仲谦,我能照顾好你的。”执拗的叫贺义同不得不再次依从,其实他也理解善香,那种不喜欢被旁人指指点点的心态,可她毕竟留在了中国,总要融合进去的!瞧着她,心下微微慨叹,慢慢来吧!打起精神调侃道:“既这样,我也乐意过二人世界。”善香扬眉一笑,转身去找了水晶花瓶,把红玫瑰插好,又摆在钢琴上。恋恋不舍的看着,低语道:“能不能先弹会儿琴,再出去。”贺义同知她意犹未尽,因道:“反正我不饿,你弹,我听。不过……”善香嘻嘻一笑,反问道:“不过什么?”贺义同按着善香坐到了钢琴前,乐孜孜的说:“不过你要为我唱支歌。”
默默地想了一息,善香就把双手放在钢琴键上,弹着。琴声时而嘤嘤,如蜂鸣群芳丛里;时而溶溶,似落花轻逐流水,一丝丝舒卷在空气中飞舞。贺义同靠在钢琴边,沉醉的听着,两眼沉沉的看着善香,不肯将半丝的音波忽略过去。心坎悠悠的颤动着,那一个个的音,仿佛融进了天地间所有的情意。鸿蒙初开,情苗深种,哪怕此刻就为这音乐而死,他也是毫无遗憾的!什么中国,什么日本,那些沉重到不能再沉重的问题,都逐渐崩塌了。他只知道,这世上,惟有一个善香。外面突然下起了雨,滴滴的,冲荡着乐曲。善香弹了一会儿,便婉转的唱起了一阙词: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字咬得非常艰涩,从嗓子里漏出窗子,蜷伏在雨中,格外的凄凉。贺义同立即按住善香的手,琴声戛然而止,余韵绕梁不绝。他惶惶惚的问,“你怎么唱这个?”思绪起伏难安,乱麻似的,越理越分不清,别是一般新的滋味,说不出是惊是忧是惧。凝视着她,多少被那阙词搅得没精打采。善香木然的笑了笑,呆呆的回答,“脑袋里就想到了这个。”恍然觉得不对,马上起身搂住了贺义同,紧紧地,似乎是怕失去。略微宁神,轻声道:“中国的诗词,我就知道这一首,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不唱了。”贺义同惘惘然的说:“没有不喜欢,只是觉得意境不太好。善香,你……”叹息了一下,继而道:“或许你懂得了意思,也就不会再唱了。”善香撇撇嘴,调皮的夹了夹眼睛,说:“我想吃东西了。”雨还在连绵的下着,一溜溜的从屋檐上落到地面,好像和尚在夜半敲罄一般。贺义同向外瞧了瞧,“天气不好,就别出去了,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善香幸福的笑了,“米粉,好烫好烫的米粉。”贺义同笑着刮了善香的鼻子,就要往外去。善香拦住他,“等等,我给你拿把伞。”送走了贺义同,她又坐回到钢琴前,似有所思。隐约的,她感到有一股悲愁在心口里回旋,酸楚的好比孤鸿哀唳碧空。不知不觉地,回溯了所有的往事,到底困惑了,怎么可以?啪的一声,双手狠狠的拍向琴键,咚咚咚的震响,逐渐杳然,她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米粉买回来的时候,还是滚烫滚烫的,倒是贺义同自己,被雨淋湿了。善香看到,又好气又好笑,心疼得给他拧了热毛巾把子,“擦擦吧。”贺义同胡乱的在脸上一抹,就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放在善香手里,“回来的时候,见它在门外,可怜的紧。”原来是只浅灰色的猫,只善香两个手掌那样大,十分乖巧。善香乐的笑逐颜开,当下就取了名字,叫小乖。自此,那生活里仿佛只有不胜枚举的欢笑。小乖一天天的长大,知道对善香撒娇,最常做的一幕,就是在地上左右打滚,四爪朝天,眼睛眯缝着,脑袋乱摇着,把茸茸的白肚皮露在外面。常常逗得善香与贺义同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这天的太阳很好,晴澈万里,善香无事可做,便把画架子拿出来,准备在院子里为小乖写生。才调好颜色,就见贺义同回来了,不觉奇怪,“今天怎么这样早?”贺义同笑了笑,说:“想你了。”善香嗔道:“你呀。”蹲下抱起小乖,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满脸堆起阳光般的笑容。贺义同看着有点恍惚,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善香,“你看看。”声音很轻,似乎是担心她会受到惊吓。善香不明白的回望他,见那目光坚定,也就低头去拆信。手,情不自禁的发抖。她眼睛里写满了那信上的地址京都。胸口血脉翻滚,骇人的惊涛一个接一个的打在猜疑的堤岸上。那内容会是什么?他就在她身旁,她躲不了的!也罢,要来的总归要来。这样想,反而平静了,如朔风初止。展开信纸,是一行行娟秀的字,她却感到如遇大赦,喃喃道:“是阿部小姐的来信。”慢慢抬头,去看了贺义同,万分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贺义同搂过善香,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一直都没有问,可我始终忘不掉健一的死。善香,今天银翘把信送来,读到阿部纯说健一拿我当是他最好的朋友时,我才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下去。健一那样的身手,怎么会?”纤纤玉指,立即按住贺义同的嘴。善香的泪,缓缓滑落脸颊,“他单枪匹马的去闯黑龙会,仲谦,就是再有十个阿部君,也不可能会全身而退的。你没去过黑龙会你不知道,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脸色,越说越白,身体也在他怀里抽搐颤栗不停。贺义同急忙去吻了善香的唇,却发现那唇凉的怕人,不禁自责,“我不是要你想这些,也不是要问你,只是……只是我……”善香哽咽道:“我懂的。仲谦,你把我托付给阿部君,他才会不顾一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他看重你,正如你看重他一样。其实,是我对不起你们。”贺义同摇摇头,只说:“那年的毕业试,要去热带丛林,每人能带的仅仅是一把瑞士军刀,可是热带丛林里的情形,谁也不知道。大家都说,如果能活着走出来,就是万幸。善香,没有健一给我的那封信,我想,我的命就跟同伴们的一样,留在了热带丛林,自然也就不会邂逅你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欠了他多少,偏偏他又为了……”
善香听到后来,觉得耳朵好像失聪了一样,听不到贺义同在说什么,只觉有无数只小虫子,嗡嗡的在扑扇着翅膀。断断续续的只字片言里,依稀是那样一句久远的话,“善香,我爱你!”她以为这话是在开玩笑,于是反问,“爱我?”旋即就笑了,可那回答却沉着的叫她笑不下去,也不得不信,“是的。虽然我也知道对不起……但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善香,这样的年代,无处不是战争,能抓住的无非是眼前,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一个机会?”心里不由打了个激灵,放开小乖,伸手紧紧环住了面前的人,惶恐的问,“仲谦,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爱我的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贺义同不解善香为何如此的不安,一叠声的抚慰着,“是。无论发生什么,我依然爱你。”院子里的荼蘼架,花已经开残了,只剩那绿森森的叶子,在迎接着炎炎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