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贺义同带着善香回了趟家,却被父亲拒于门外。吃了闭门羹,心里难免不自在,晚上也就喝了酒。善香瞧他苦闷,却没法子开解,自然自责的厉害。除了亲手做栗子馅的大福,实实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不料他吃了一块,就对她说:“善香,以后学着做中国料理好吗?”她先是一愣,多少的不舒服,担心他后悔了。又不敢开口去问他,怕他承认是后悔娶了她,那样,她该如何自处?只好点头,强笑着把大福拿回了厨房。贺义同瞧着善香孱弱的背影,心里酸酸的,一时怅惘的叹了口气。衙门里的事情太多,搅得他心躁不宁,也怕自己在善香面前说多了,会惹得她不高兴,就没跟进去,而是在外面喊了声,“善香,突然想起来点儿公务,我去衙门了。”
好似有一把刀在善香的心上,狠狠的一挫,痛得她颓然的跌到了地上,膝盖蹭破了好大一块皮,隐约有鲜血洇出。她抿着嘴,像是要哭了。瞥了眼门口,贺义同果真走了,她表情还是难过的,眼睛却滴溜的转了一圈儿,也就扶着榆木桌子站了起来。四境都十分的沉寂,偶尔有一两下风打窗棂,发出咯咯的响音。走到天井里,不知坐了多久,浑身上下都凉透了,贺义同仍然没有回来。善香仰头看了看天,夜空里倒悬着明镜般的圆月,疏星欲敛还亮的,绰约的藏于云幕的背后。霎那间就明白了,贺义同有事儿在瞒着她,不是从今儿个回贺府才开始的!会是什么?正想着,突然听到了叩门的声音,急忙去开门。当场呆在那里,心不由紧张的乱跳着,不敢确信是楚沅青。刚要开口叫母亲,到底怯懦,轻声唤道:“伯母。”
楚沅青笑着迈了进去,“都嫁了仲谦,还不肯叫一声母亲吗?”一面往屋子里走,一面对善香说着,俨然一副主人家的样子。善香略一吃惊,依旧不敢造次,只低头跟在楚沅青身后。进了屋子,沏了碗普洱茶,恭恭敬敬的递上,“母亲。”楚沅青吃了茶,就算是承认了善香的身份。善香明白这一层,顿时容光焕发,笑得合不拢嘴,欢喜的又说:“母亲,我做了大福,栗子馅的,您要不要尝尝?”楚沅青见善香开心的差点就要手舞足蹈,禁不住心怜起她来,微微点了头。善香转身去了厨房,不一时,端着白釉花鸟争春的茶盘上来,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或绿、或红、或白的大福。隐隐晶澈透明,能看到心儿中那一团流流动的栗子馅。楚沅青尝了一块,直夸善香手巧,心思更巧。善香不自在的红了脸,垂首伺立一旁,静默无语。楚沅青拉过善香,坐在她对面,凝视了好半天,眉头深锁的幽幽一叹,娓娓道:“我知道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所以一直没来找你,也就是想圆了你和仲谦的一个心愿。善香,你应该知道,仲谦为了娶你,承受了舆论多大的压力,忍受了外间多少的闲话。好,就算这些是无聊的人闹出的是非,谣言总会止于智者。但……”停了片刻,才说:“但两国的战事,迫在眉睫,到时候,你要仲谦怎么做?他要是顾全你的感受,就是对国家的不忠;要是不顾全你的感受,就是对妻子的不义!善香,你既然爱他,难道就忍心看着他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吗?我把话放在这里,希望你能仔细的考虑考虑。”拿出准备好的银钱,放在桌上,她知道善香会懂她的意思。没多说一句,就离开了。
善香怔怔的忖度了许久,她不能走,可是又不能不走。瞧着那笔款子,心头茫然无主,仿佛站在十字路口的人,前后左右都是漆黑。彷徨的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把银钱放到大福的上面,才出了屋子。陡见院子里沉寂寂的,虚无的叫人惶恐。对国家,确实应该忠贞不二,楚沅青的话,字字钻心。何况贺义同再爱她,也还是说出了,“我跟你们一样,恨着日本,想把他们驱逐出中国的土地!”这样的国仇,谁说是能够跨越的?她想,她是应该与这一切告别的!东西,一样没有带,除了那根冰碎泪痕。那时街上已没什么行人,空荡荡的,她却总觉得眼前花花的,有许多许多的人,穿梭如织。脚步越来越重,终于抬不起来了……
恍恍惚惚的好像在人怀里,是做梦吧?善香不愿醒来,也醒不来。半梦半醒间,她看到了贺义同,于是虚弱的唤了声,“贺君。”他脸色难看极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一点笑意都没有。手却很温柔的握着她的,良久,才问道:“善香,母亲来过了,对不对?”善香倏的就清醒了,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坐起来,挣脱开贺义同的手,一味的强调,“没有,没有,没有……”摇着头,眼泪也就四处散落。贺义同像抓兔子般把善香抓进怀里,吻着她,心疼地说:“我猜,大福上的银钱是母亲送来的。善香,母亲对你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善香没说话,只是哭,在他怀里,颤颤发抖。贺义同搂紧了她,下颚轻轻抵在她的头上,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回来时,看你昏倒在街边。现在的时局很坏,善香,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善香伏在贺义同胸前,手也绕紧了他,哽咽不断。脑海中依稀有点印象,也不真切,听贺义同如此说,倒清楚自己给他添了乱。遂虚怯道:“对不起。”贺义同一下子捧起善香的脸,望着那张泪颜,缓缓道:“我们是夫妻,为什么不能开诚布公?善香,到底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你要走?”
急忙摇了摇头,善香慌张的解释,“我没有要走。”见贺义同眼里闪过一丝不悦,皱了皱眉,低声道:“不是母亲的原因,她说的那些,我以前就知道。是……是你。仲谦,你后悔娶我了是不是?”贺义同不觉愕然,抚慰道:“你又乱想了。”善香趁机问着,“要不然你今晚为什么要我学做中国料理?还有,这两天,你为什么不愿意同我说话?我理会的,那晚在榕湖让你难堪了,否则你不会说你恨着日本!仲谦,你恨日本,可我……”委委屈屈的说了一切,越想越难受,也就哭的声堵气噎了。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被风雨摧残的落花,伶仃的可怜。贺义同看在眼里,心上好似被一条带刺的鞭子一下一下的抽着,辛辣辣的痛。本是不要善香难过,才瞒着她,不想却更加伤害了她。连以云都知道善香的脆弱,他怎么就给忽略了?满腹愧疚的摸着善香的脸,湿湿的凉了他的手,柔声道:“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心,善香,最近我很烦,不是因为榕湖的事情,而……”顿了顿,瞅着善香那双晶亮的眸子,把心一横,道:“都是夫妻了,确实不该瞒着你。善香,我们抓到了山下骏雄,审讯过程里,他虽一个字也没说,可我想,他来桂林一定有阴谋,而且必然要比李文源那次严重,否则那次他不会不出现。说不定,他来广西就是搞破坏的,毕竟关东军在东北,鞭长莫及。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这消息是你上回无意说的,怕你误会我是在利用你。善香,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至于要你学中国的料理,实在是因我嘴馋,你也不能每天都叫我吃饭团,鱼生这些吧?”善香这才稍微展了颜,低低的问,“那你……你还恨着日本吗?”贺义同不想骗她,只说:“很多事情,是我们力不从心的。善香,你说得没错,我恨日本,可这并不影响我爱你呀!”
善香咬了下嘴唇,揉着眼睛,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我信你,是我多心了。仲谦,以后我都不会乱想了。”撑起上身,搂住贺义同的脖子,慢慢贴近了他。眼睛望向窗外,天际的疏星点点,漾着希望的光芒。淡然一笑,她将唇凑在贺义同耳畔,嘘着气,轻轻的说:“仲谦,我也爱你。”
一股电流袭遍全身,贺义同扣着善香的手,倒在了床上。拂开她脸上的青丝,深深的望着她,媚眼如丝,真正的动人心魄。不由道:“还记得你来的那一天,告诉我阿部君死讯时,答应过,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放弃的吗?”善香嗯了一声,如有悔悟,想了片刻,方道:“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贺义同松了口气,找了些笑话逗着善香,听她噗嗤噗嗤的笑声,心里也是舒坦的。曙光微现,善香早蜷在他怀里,睡熟了。外面的鸟雀,啾啾的叫了几声,便振翅飞到白云深处。四下里依然静悄悄的,一声无息,除了她均匀的呼吸声。不忍破坏这份安然的寂静,贺义同把去衙门的时间,拖了又拖。挨到太阳高高的挂在天上,才轻轻的离开。又担心善香一个人会闷,就先去了琴行,买了架白色的钢琴,并吩咐店员送到家里。这样一来,更是耽搁了回衙门,也就叫李宗仁白等了他近一个上午。见面的时候,一个劲儿的赔不是,“大哥,实在抱歉。”
李宗仁只笑了笑,像是明白,谁不曾有过新婚燕尔?什么也没问,就谈了正事,“山下骏雄说了什么?”贺义同如实说:“没有,他的嘴很严。”李宗仁面色凝重,缓缓道:“我最忧虑的,就是那军用机场,建好不久,安全措施也不完备。万一日本人想破坏……”贺义同急忙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在山下骏雄的身上,并未发现什么。照说为的军用机场,总该有手绘地图之类的东西,详细的搜查过,一点痕迹都无。”思量瞬间,又道:“有个法子,可以试试,能否叫他说实话。同时,也能让日本人起疑心。”李宗仁挑眉问,“什么?”贺义同答,“养肥山下骏雄,以三个月为期限,给他好吃好住,日日歌舞享受。三个月内,他若说什么,自然是好,就是不说什么,我们只需在军用机场附近多加点防守。那三个月后,安全措施也就完善了。至于日本人方面,若是真的误会了,我们也尽可以来个请君入瓮!”李宗仁哧哧笑了几声,手指着贺义同,片晌工夫才笑着说:“这主意可是够邪的,也就你能想的出来。”生活过的舒服,人才会长肥。一个人若是习惯了享受,自然不会愿意死,当然会说实话!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安乐中的堕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