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一片雪海,寂静无声,只有无休温和声音落在天地间:“等。”
月怜薇心头慢慢生起一丝冷笑,手指扶在栏杆上,暗暗捏紧,“还要等多久?”虽已极力掩盖,但语调的僵硬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无休食指轻轻弯曲,在栏杆上叩了叩,眼神波澜不兴,脸上却露出一丝淡淡笑容:“快了。”
快了?心中有千般念头在翻覆,时机终于到了么?月怜薇嘴角轻轻翘起,目中不禁流露欢喜之色,挑眉笑道:“很快落子鸳便能尝到背叛滋味,想来真是痛快!”
“背叛滋味?”无休凝目望着月怜薇,似笑非笑,声音清幽道,“她早已尝到。”
月怜薇听罢挑高眉头看着眼前之人,寒风吹得月白僧衣猎猎飞舞,无休眉宇间似有极度寂寞。这时,一只浑身雪白信鸽飞到无休眼前,扑棱翅膀,在栏杆上跳来跳去。
无休唇角浮出一丝复杂浅笑,眼眸深处,有冷漠光芒一闪而过。缓步向前,解开鸽子脚上小竹筒,将密信取出,细细阅览。
月怜薇注意到无休神情变化,不禁蹙眉,眸中似有忧虑,试探道:“如何?”
无休忽然笑了笑,皑皑白雪映着他的脸,有些苍凉意味。月怜薇心中更加疑惑,眯起秀长眼眸,一瞬分不清到底发生什么。
修长手指稍微用力,密信顷刻化为碎屑随风散去。“杀夜冷。”无休缓缓开口,眼眸深处笑意愈盛。
“这么说—”月怜薇看着无休,眼里有意外而无法明了神色,声音仍带些试探与不确定。
“杀夜冷。”唇齿透出冷意,无休幽深眼眸浮上几许兴味,轻拂白鸽羽翼,清冷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笑容,极轻极淡,“终于等到了。”
白鸽眼珠滴溜溜转了转,随即再次扑棱翅膀,很快从栏杆上飞向天空,逐渐消失。
月怜薇目光一刹间亮如闪电,她慢慢抬头看无休,眼里有强自压抑的热切光芒。
“无休大师,无休大师。”转过几丛修竹紫罗,少年小僧慧聪一路疾走,绕到无休身前,尽量语气平淡禀告道,“赵将军和元将军醒了。”
月怜薇和无休听罢对视一眼,“恰到好处。”无休眼角带笑,眉梢轻扬,“走。”
床榻上,元绝尘眉宇紧蹙,如浮萍,似残蝶,像是世上无根无主生灵一般,稍有不慎便悄然而逝。
旷野茫茫,落雪缤纷。
鲜血从那个女人口唇边溢出,像是春雨滋润干渴大地,唇畔变得异常丰盈美丽。
落子鸳?!
元绝尘双眼猩红,那个女人!刚想迈步,突觉脚下一软,却见坚硬雪地转瞬变成沼泽,眨眼间双膝陷入黑泥。元绝尘顿感惊慌失措,急于拼命挣扎,只能越陷越深。
“想要我命,给你便是。”声音出乎意料柔媚娇俏,似一只红酥手,直挠到人心中去。
元绝尘微怔,暗道语调不似落子鸳平日性情。忽觉脸上溅到一股腥热,元绝尘来不及多想,兴奋抬头,见落子鸳已将染血利刃抛掷雪中,洁白脖颈上一道狰狞伤口触目惊心,鲜血不停渗出,说不出的诡异。
心中无比畅快!元绝尘生怕错过这场痛快情景,眼里溢满笑意眨也不眨地盯着濒死女人,似不甘心落子鸳如此便宜死去,手指触碰到腰间利刃,元绝尘狞笑一声,将利刃狠狠向立于雪中女子刺去,不偏不倚,正中落子鸳胸口。
利刃速度过快,竟穿透了落子鸳身体,血淋林地插入一棵黑色树干中。
“痛快,痛快!”压不住心内狂喜,元绝尘大笑出声,在空寂雪地中格外刺耳。
雪花纷飞,落子鸳如夜昙初绽般立在风中,浸血衣袍随风飞舞,身上血水将雪地染成一摊浓腥鲜红。
元绝尘越发觉得脊背寒凉,见落子鸳依旧笑容妩媚,目光如丝、如絮、如棉、如雾,一圈一圈缠绕自己,似将精气从身体抽离。
死亡时刻,未免太久?!
一刻钟已过,落子鸳依旧立于风雪中,丝毫无倒下残喘迹象。便在这时,寒风中传来一阵欢快笑声,声音在风雪中飞扬,如游魂般在丛丛黑林中游荡。
“啊呀,可惜了,这样都死不了,元将军莫伤心呐。”轻拭唇边血迹,落子鸳粲然一笑,缓缓迈步向元绝尘走去,很快雪地留有一深一浅血红脚印。
元绝尘只觉无限恐惧,拼命逃跑时才发觉双膝已陷黑泥。出于求生本能,元绝尘狠命挣脱,哪知黑泥中居然长出藤蔓,越长越快,转眼便将自己紧紧缚住,元绝尘掏出怀中匕首拼命斩了几下,却无济于事,眼看要被拖入沼泽深处,不禁绝望至极!
很快,落子鸳笑靥近在眼前,元绝尘却手足麻痹,再也无法接近逃生,只觉意识渐渐模糊,魂魄正如花飞雪,缓缓飘离,眼前越来越不清楚。
“绝尘,绝尘。”无休站在床榻前试图唤醒,眼光已然冷漠如冰雪,“不是说醒了吗?”
少年小僧慧聪听罢浑身一僵,那感觉仿佛是被人塞了一把冰碴子在嘴里又堵上了嘴,吐不出来且难以下咽,从牙关一直凉到腮帮子。
刚刚明明醒来啊,怎晓得此人如此贪睡,不过片刻功夫便又跌入梦里,沉迷其中。
终于,月怜薇忍不住轻轻说了一句:“要不让他继续休息,也好养精蓄锐?”
“不可!”无休目光锐利一闪,只觉似从冰水浸过,一眼扫来,自己全身就不自在起来,“他这是困于梦境,如不将他唤醒,怕是会死在梦中。”
慧聪瞪大眼珠,目光闪了闪,颤巍巍道:“没那么严重吧,不过嗜睡而已。”
无休冷笑起来,眸中有灰暗笑意,一字一句仿若惊雷道:“这世上最可怕不过人心,而梦境大部分是由心魔主宰,倘若于梦中战胜不了心中恐惧,便只能由恐惧支配,终日颓废消极。心已死,一切就都完了。”
“这就是所谓的行尸走肉!”月怜薇眸里带了一丝怜悯,走至无休身旁,缓缓补充道。
慧聪听罢眼珠骨碌碌直转,却是一片茫然。无休大师究竟在说什么?完全搞不懂?!大师就是大师,说话都如哲理般引人深思,不得其解。
“所以要尽快将绝尘唤醒!”无休双眉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冷淡道,“赵将军也是如此?”目光如利剑般逼视少年小僧,隐隐有愤怒。
“不不不,赵将军是真醒了。”慧聪心头不由掠过一阵寒意,连忙摇头,恨不得生出七八个舌头为自己辩解开脱。
“好。你在此将绝尘唤醒,我去看看赵绰。”无休眸光幽深,引人堕坠,向月怜薇吩咐几句后,一掀衣袖,迈步向不远处禅房走去,行至门口,无休忽然回头,望向月怜薇似笑非笑道,“该换脸皮了。”
月怜薇猛然震了一下,抬手用指尖轻拂脸颊,感觉有细微裂痕,眼神渐渐变得辽远。
雪纷纷而落,幕天席地。
透过镂空木窗,依稀可见案上摆放一个雕花镜台,做工繁复,精美绝伦,在烛光下发出淡淡光泽,美到让人忍不住想去摸一下,看看此物是否为凡间所有。
璎珞晶珠流转出美丽光芒,落子鸳身披一件绯色衣袍,淡淡坐于镜旁,拿起桌案玉笛,轻轻放在唇边。
一阵婉转悠扬曲调开始缓缓流淌,如清凉山泉,霎时消融冬日冰雪,在风中跳跃、奔涌着,流向苍茫无际的远方。
“没想到公主这么快便回宫了。”守在殿门前的一个婢女干巴巴地扯了一下嘴角,视线悠远绵长。
“小声点。”另一婢女眉心轻蹙,抬眼看去时脸上已多了几分怯怯,“公主心思岂是你我能揣测?!”
只听笛音忽高忽低,时而如登名山大川,时而如瀑直泻九天,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戛然而止。
“公主今天心情不错啊,”之前婢女继续朝另一婢女挤眉弄眼,笑嘻嘻道,“你听笛音便知,完全无阴郁忧愁之感,还有呐—”
未待婢女说完,忽见其眉心一颗红点,极为诡异。另一婢女有些疑惑,凑近仔细观看,那婢女却蓦然倒下,眉心红点逐渐沁出浓腥鲜血,很快汩汩血液流满脸庞,甚为骇人!
“啊...啊!!!”另一婢女见状哐当一声摔倒在地,冷汗沁满手心,来不及发出下一音节,眉间瞬时亦有一点朱红,随即血液渗出,顺着鼻尖笔直流下,婢女双眼狠瞪,似有不甘,随后倒地,任由鲜血沾染衣襟。
夜王白容正好带着一干随从站在不远处,丛丛黑林中烟雾缭绕,白容目睹全程,目光却闪过一丝奇特光芒,嘴边有冷漠近乎锋利的笑意。
“夜王,莫不是有刺客?”其中一随从见守在殿门前的两婢女纷纷倒地身亡,不由紧张起来,手指迅速将武器掏出,指向落子鸳所在殿宇方向。
白容抬手,那名随从立刻悄无声息收起武器。“你带这些人先下去,按照本王吩咐行事,至于今夜发生之事,亦无关紧要。”
那随从得令后向夜王恭谨低头抱拳,随即向后扫一眼,便带着其余随从快速离开。
缓缓推开精雕木门,白容走向那放在案上的精致镜台,只见镜台前搁置着胭脂水粉,镜光如水,恍如在暗夜中凝聚一弯秋泓。
“回来了?”白容轻拂镜台边缘,似自言自语,轻声问道。
“回来了。”落子鸳来回轻抚玉笛,语调悠扬如一曲弦歌,“子鸳挂念父王。”
雕花漆绘梁柱,描金画彩灯座,红木镶玉屏风。白容眼神渐冷,仿佛凝结一层看不见底的冰。“那两人吵到你了?”白容转身,轻撩衣袍坐在椅上,唇边露出一丝笑,叹息一声道,“子鸳,你越发安静了。”
落子鸳将玉笛放下,轻笑一声,绯衣摇曳出无尽光华,声线淡然如水道:“子鸳这样不好吗?”
“很好。”白容目光如丝,笑得越发从容,眼里竟有一丝关切与忧虑,缓缓道,“既已回来,无需再走。”
落子鸳微微浅笑,宛如一朵开在冷雨中的红蔷薇,纤丽,冷漠,充满戒备。
“父王是要像驱逐夜冷那般囚禁我?”
白容默默听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殿里忽然陷入长时间沉默,气氛沉滞得叫人无法喘息。
“子鸳,你逃脱不了的。”声音在空气中传来,淡漠,却有难言气势。
落子鸳眼里微笑意味更深,灼灼笑靥,映着烛光,灿烂一如昨日,却亦似逝去时光般遥远得无法触摸,“为何要逃?!”
白容目光幽深,嘴角微抿,殊无笑意,“夜冷之事,与你无关。”屏风一隅垂下鎏金香球,无声逸出轻烟。
纷乱雪飞,夜沼依旧黑得如一块化不开的墨锭,婆娑树影,在风中摇曳出诡异姿态。
落子鸳伸手,五指纤长,莹白如雪,在朦胧墨色衬托下,显得分外刺眼。缓缓移出发上金钗,钗子尖端极其锋利,泛着幽幽黯淡蓝色,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
“父王。”修长手指轻抚金钗锋芒,落子鸳声音冷如冰霜,眼里有冷漠迷离的光闪动,缓缓回答一句,“子鸳定会如您所愿。”
白容眼睛闪耀似电光,见落子鸳缓缓向窗边走去,身影若迷蒙夜雾,越来越淡。
自觉目的达到,白容面带笑意,轻声叮嘱:“子鸳,你早些休息。”言罢,从容自若挥了挥衣袖,转身离去。
“父王慢走。”落子鸳没有回头,美目含光望向窗外,波澜不惊,像是看透命运脉络。
剑冢一式一伤,望红尘,韶华如笋,夜色似我。念君化烛,泪尽相思灼。人世几回伤往事,只空忆,此去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