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胄熙瑞二年八月,浮阳公主下嫁凉王世子,十里红妆,轰动京城。
大红花轿穿过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街巷,凉王府下人一路撒着喜钱,全京城的百姓倾巢而出,跟着花轿抢钱。这喜钱不知救活了多少乞丐的性命,据说,到第二年的正月,京城的渠道旁,还可以捡到小小铜板。
人人都道浮阳公主好命,嫁到了富可敌国的凉王府。
只有知晓内幕的人才知道,其实是凉王世子好命,娶到了这个太后和皇上心尖尖上宠着的侄女。
有人不解:“凉王世子不是曾经扬言不娶世子妃的吗?”
旁边人瞪他:“你懂个屁!那是没遇到真爱!这不,一遇到真爱,不就迫不及待抱得美人归了?”
那人还继续困惑:“没听说浮阳公主貌若天仙啊。你说,会不会是公主给凉王世子下了药上了他,逼他奉子成婚?”
旁边人连忙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了?!暗卫无处不在,你小心人头不保!”
这些闲风碎语飘过段思南的耳朵。他薄唇微扬,魅然一笑。
他和弥生成亲成得这样急,确实是……奉子成婚。
只是当时,“倦寻芳”的药性其实并不能完全蒙蔽他的心性。他抵挡住了谢怜的诱惑,却没抵挡住弥生清冷的气息。
恍然之间,他能知道,就是她。
巫山云雨,红床帐暖。
——结果弥生,怀孕了。
段思南的唇角不由地扬起,一击即中!这件事,绝对够他在京城神坛屹立不倒。
太后早年丧了长子,如今见长子的遗孤尚在,心疼得不得了。结果没过几日竟然发现她怀上了凉王世子的孩子,当即就召段思南进宫,训斥了三个时辰。
最后,逼婚。
段思南自然求之不得,笑嘻嘻地应了下来。太后亲手准备了婚礼的事宜,才有了今日的盛况。
弥生的嫁妆足足有一百六十八抬,这边已经进了凉王府,那边才刚出皇宫,一个城西一个城东,嫁妆之多,令人咋目结舌。
婚宴过后,可没人敢去闹凉王世子的洞房。段思南神情清明,意气风发地走进婚房。
床上的少女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光彩夺目。她身上的冷清寂然衬着这热烈的颜色,愈发让人怜爱疼惜。
她听见段思南的脚步声,堪堪开了口:“段思南。”
“诶!”娇妻开口,段思南立马应了。
“今夜你去书房。”弥生自己挑下了大红盖头,看着段思南缓缓道。
段思南仿佛被宣判了死刑:“为什么!漫漫长夜,为夫如何度过!”
“这都不关我事儿。”弥生如今孕吐地厉害,没有丝毫同情心,“太医说胎位不正,孩子又快出生了,不能有一点儿差池,你好自为之吧。”
段思南还想分辨,转念却又明白这都是他造的孽,哀叹一声,只好不情不愿地退出婚房。
行吧!这小娘子怀了孕之后脾气愈发见长,他可要好好伺候着!
**
弥生的临盆之日,凶险万分。
虽然事先知晓胎位不正,也有太医院的妇科圣手随时在凉王府待命,可她还是足足生了两日,才诞下一双儿女。
没错!一双!
稳婆从未见过这样的产妇,直夸弥生临危不惧,连声都不吭一声,只卯足了劲生孩子。
只有段思南吓得魂飞魄散,连孩子都不看一眼,就跑去弥生的身旁照料。
他心疼地擦着弥生满额的汗珠:“辛苦你了。”
“孩子呢?”
弥生尚有力气拂开他的手,微微扬起头看向乳母怀中,急切地问。
段思南只得微微侧了身子,让乳母抱了孩子到弥生身边。
男孩是哥哥,长得像弥生;女孩是妹妹,长得像段思南。
段思南有些得意:“我女儿,以后必定是要倾国倾城的妖孽祸水!这世上,没人配得上她!”
弥生凉凉瞥他一眼:“没人配得上她?你想让她孤苦终老吗?”
段思南:“……”
那女孩似乎听得懂他们的对话,哇哇大哭起来。而旁边的男孩,却一脸肃然,只睁大了眼睛,清冷得看着这个世界。
弥生微微笑起来,只觉得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你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段思南挑眉,桃花影绰中,潋滟风华,“就叫段离,段芷,如何?”
“段离,段芷。”
弥生看着段思南,轻声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名字。
很好的名字。
荔枝,是为离枝。断离枝,他是许这两个孩子安定的人生。无灾无难,无漂无泊,不再像他们的父母一样,饱受离枝孤苦。
她此生,拥有他们三人,便已足够。
“夫人!”
这静谧温馨的气氛突然被阿绮一声惊呼打破。
只见她从屋外闯进,一脸焦急之色,喊道:“老爷,老爷来了!”
两个孩子被她吓着,哇哇啼哭起来。
弥生勉强将身子撑起来,皱紧了眉头,反问确认:“沈潜?”
“是!是!”
阿绮连连点头,又补充道:“他在王府门口大喊大叫,说什么浮阳公主是他的女儿,世子欺瞒君上!”
段思南连忙将着急要起床的弥生压下,安慰道:“我去吧。”
末了,他站起身,眸光冷厉,脚步生风,猎猎红衣飘过,已是不见踪迹。
看来这沈潜,真是没见识过他,京城霸王的做派!
今天,就让他长长见识!
凉王府大门外,一中年男子正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段世子!浮阳公主分明是我的女儿!你为何要这样做!”
旁边早已围起了很多百姓,指指点点,都在等着看热闹。
府门口突然出现了一袭红衣。
只见他眉目如画,风华绝代,一双桃花眼一挑便是万种风情。此刻有人指责他欺下瞒上,他却没有丝毫恼怒之意,只闲闲开了口:“你的女儿?”
“正是,正是我的女儿!你几个月前将她强抢了去,我不知,你竟是要做这种勾当!欺骗皇上!”
沈潜见段思南到场,微微有些胆寒,但还是壮着胆子叫嚣。
“沈大人。”段思南堪堪开了口,眼中含笑,却让人觉得冰冷彻骨,“您的女儿太多了,不知您说的是哪位?”
“正是我的嫡长女,沈弥生!”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看这沈大人说的有鼻子油烟的,难道,是真的?这朝廷的风向,也许要变上一变?
“沈大人,”段思南微微蹙了眉,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本世子怎么记得,您的女儿里,并没有这个人?”
“胡说!”沈潜一愣,继而大声反驳。
“又或者——您早就已经和沈弥生,脱离父女关系,将她逐出家门了?”
段思南言笑晏晏,又加上一句。
有脑子活络的百姓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了——感情这沈潜本来将浮阳公主逐出家门,现在看她得势,又想要来攀亲带故了啊!
他们确实知道浮阳公主曾经流落民间。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
这么着,百姓看沈潜的眼神,就略带了鄙夷之色。
攀附权贵,小人!
这件事,凉王世子怎么会知道?!沈潜有些慌了:“段世子,你,你万不可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段思南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全京城都知道,本世子最是实事求是,绝不空穴来风。你自己做了事,难不成还想出尔反尔不承认么?您当时送到家庙的书信,还在本世子这儿呢。”
证据确凿,沈潜只觉得浑身一僵。
“可,可她确实是我的女儿,绝不是皇家子嗣……”沈潜的声音在段思南凌厉冰冷的注视下,越来越小。
“皇家骨血岂能容人质疑?”段思南冷哼一声,“沈大人,您管得太多了。”
沈潜哆嗦一下,还想说什么。
段思南见他还不知悔改,眯了眼睛,语气中有威胁之意,“沈大人,您难道,还想质疑皇上的判断吗?”
“我没有!”沈潜下意识地反驳。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段思南微微笑起来,“将浮阳公主再绑回家去,送到平望侯府?”
话音未落,百姓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感情去年那场荒诞的婚事,就是这个沈大人与平望侯府订的呀!
所有人都知道平望侯世子病入膏肓,哪个父亲,又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呢?
虎毒尚不食子,卑鄙!
这几件事一出,已经将沈潜打得惊慌失措,无力招架。
“我,我……”
他极力想分辨什么,却又无从分辨。
段思南微眯了眼睛,下令吩咐:“来人,将沈大人请到皇宫,到皇上面前为自己伸冤!”
如今沈潜又岂敢如此?——到皇上面前,必定是死路一条!他瘫软在地,闻听此言,便惊呼出声,大声喊道:“段世子!段世子饶命!”
段思南没有理会,暗卫依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就要绑了他。
“是,是废后!废后让我这么干的!”
沈潜吓得屁滚尿流,终于招架不住,说出了真相。
段思南抬起手,暗卫止住不动。
他微微眯起眼睛。
谢怜,时隔这么久,竟然还是,不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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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皇宫内的最西北角处,便是一向罕有人至的冷宫。
段思南推开门时,便看到一向高贵尊荣的谢怜坐在破烂的床上,虽衣衫褴褛,却还能依稀看见昔日荣光。
她似乎料到段思南会来,只将眼皮耷拉起来,看了他一眼,又慢慢闭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
段思南走到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环顾四周。蛛网密布,飞尘扬土,冷宫,实在是一个会消磨人心志的地方。
谢怜依然那样骄傲地仰着头,终于开了口:“你来了。为了她。”
“是。”段思南语气有些慵懒,“我们还想好好生活,实在不想时不时地,就被你打扰一下。”
谢怜冷笑一声:“我都已经是个废人了,何来打扰一说?”
“你又何须对我隐瞒?”段思南叹了口气,“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你?”
“你知我?”谢怜突然爆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苦笑,“你知我!”
段思南没有说话。
“你可知从小就活在我长姐阴影之下的感受?你可知每天被府里最下等的丫鬟耻笑的感受?你可知必须要去讨好一个你不爱的人的感受?”
段思南听到最后一句话,微微皱了皱眉。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世间何人,又能知晓你生活全部的辛酸苦楚?人人都是茕然一身来到这人世,你还是,奢求太多。”
“奢求太多……”谢怜喃喃,一行清泪从眼旁滑落。“是啊,奢求太多。”
“当年若是不杀了你长姐,你又何尝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谢怜的神情有些恍惚。当年,当年她又怎么知道,自己就算得到了后位,却也是这般不快乐?
他说的对。自己,还是奢求太多。
段思南见她神色痛苦,便也不想多说什么,起身离开。
谢怜的眼泪中氤氲着他风华绝代的背影。
他,便是她今生的可望而不可即——她在多年前,便放弃了这个奢求吧。
大胄熙瑞二年十月四日,废后谢怜,自缢于冷宫内,年,不过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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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京城凉王府,后花园内。
老凉王正督促着大孙子段离与二孙子段凉练基本功。这几年,在弥生的斡旋之下,段思南和老凉王的关系渐渐缓和。老凉王索性将王位传给了段思南,自己天天在府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直把京城里同辈的王爷们羡慕得眼睛发直。
段离已经五岁,愈发长得像弥生。面容清冷,不苟言笑,为人却率真,很有长子风范。
而今年才三岁的段凉却活脱脱和老凉王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黑魆魆的模样,长得虎头虎脑,剽悍可爱。老凉王直把他疼到心里去,天天带着他习武弄剑,还用自己的封号给他命名,受宠可见一斑。
“祖父!哥哥!弟弟!”
抄手游廊的尽头,跑来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长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眸晶莹剔透,皮肤像是雪堆砌出来得白,仿佛仙座旁的小玉女,长大必定明艳不可方物。
正是段芷。
她是府里唯一的女孩,大家都把她捧在手心里疼。而她不仅样貌随了段思南,性子也是一等一地像了个十足,活脱脱就是另一个京城小霸王。
段凉最活泼,眼睛也最尖:“姐姐,你怎么浑身都是白色的毛?”
段芷毫不在意地看了自己全身上下一眼,笑眯眯地抬头:“哦,这个啊。干娘府里养了一只番犬,我看天气太热了,就帮他把毛都剪了,这样就不会老是出汗啦!”
她口中的干娘,便是几年前嫁进京城的周嫣嫣。
“胡闹!”
开口的是段离。对这个同胞妹妹,他最是威严。
段芷被他吼了一嗓子,张嘴就要哭。
老凉王见势不妙,连忙将她拉到怀里,安慰道:“阿芷做得对!改日啊我们去皇宫里玩,再帮外祖母的番犬也凉快凉快,好不好啊?”
段芷这才勉强止住眼泪,委屈地点了点头。
不远处的楼阁之上,弥生看着这场闹剧,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唇角:“阿芷现在越来越淘气了。”
男人慵懒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我宠的,还不赖吧?以后就不会有臭小子来骚扰她了。”
弥生哭笑不得,轻推了身后男子一把:“你这是断了她的姻缘!”
“哎呦!”
男子轻呼出声,跌倒在地。
弥生知道他在做戏,并不想转头理会,谁知过了许久,还是没有动静。
“你怎么了?”
她有些担心地转身询问,却撞进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段思南的声音在她发间弥漫,“我受伤了,要你亲亲才好。”
她还未来得及挣扎,他便吻下。
浮梁河岸边,桨声灯影里,他惊鸿一瞥。那一眼,换来一生的依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