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锐躺在床上,两手垫在脑后,充满向往地说:
“等我腿好了,我带你回我老家扬州,到何园、个园、凤凰岛、瘦西湖几个地方去转转。淮海路上的杨氏汤包,四望亭路上的老土灶都非常不错,我要带你去品尝。南京这里我还不太熟,不知道哪里好玩。”
吕明玉坐在床侧的小凳上,在专心地帮他做左腿的屈伸运动,这是医生安排的康复训练,防止长期卧床而导致肌肉萎缩。她说:
“等你腿好了,咱们就快点回浒州,把门店重新开起来。大生意怕折,小生意怕歇。门店再不开张,恐怕老客户全丢光了。”
“你还老想着那个门店。爸说了,门店不开了,把下关区的连锁店送给咱们,不回浒州了。”
“咱们还这么年轻,就张着手给爸妈要东西呀?”
“你倒是有志气。这幢房子是爸妈买给咱们的婚房,你还要不要啦?”
“我还没说嫁给你呢。”
“那你不嫁我,打算嫁谁?”
“呵呵,我谁也不嫁,就一个人,逍逍遥遥,自自在在,何其美哉。”
“你想做尼姑?”
“尼姑就尼姑。”
“那要看我同不同意才行。”
“你这么霸道呀,人家还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我就是霸道。我还要做王老虎呢。王老虎抢亲。你信不信?”
“呵呵,我信你的大头鬼!”
吕明玉结束了与钟锐的斗嘴,站起身来到卫生间洗手去了。她已经遵照医生的嘱咐,帮助他做完了三十分钟的左腿膝关节的屈伸运动。
钟锐从浒州三院转往省一院住了两个月后,拆掉石膏拍片,发现骨线已愈合,恢复状况良好,于是办好出院手续,回高新区的新房中静养。吕明玉陪伴他身边,照顾他的一日三餐,另外协助康复训练。
钟锐出院后,钟爸钟妈便回自家公司里操劳。钟氏门业连锁店增加到了五家,钟爸钟妈跑不过来,早想让儿子过来帮忙了。现在终于说动他了。
新城花园的这所房子,是钟爸钟妈年初时替儿子买的,四室两厅两卫,一百六十多平米,还没正式装修,只有简单的家具。钟爸钟妈很细心,专门请了装修师傅,给吕明玉单独居住的那间卧室临时收拾了一下,铺上了复合地板,贴上了壁纸,将网线接进来,摆了一台苹果台式电脑。钟锐在主卧室休息的时候,她做完家务,倘有空闲,还能在自己卧室上会儿网,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聊补足不出户之憾。
眼下已经进入了七月份,钟锐手术结束已有五个月之久了,却还不能下地,吕明玉心里有点着急。她很想回土城看看,可是没办法走开。总不能丢下钟锐不管吧。土城拆迁的事,她从哥嫂的电话中也听说了,担心老实的哥哥吃亏,不由心里揪成一团。
她的手机欠费停机了,因为念着不久再回浒州去,就没有在南京办新号。
她洗完手从卫生间出来,用客厅里的座机向哥哥的小卖部里拨了个电话。
话筒里是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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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方在省城的物流中心做货车司机,还没有做够一个月,突然接到昆山警方打来的电话,说杨天娇的下落搞清楚了,让他速来昆山一趟。
杨天方以为可以见到妹妹了,激动难抑,连连追问妹妹目前什么状况。
警察告诉他,杨天娇的尸体是在一所民居里发现的,被人用水泥砌在了一堵墙壁里面。
杨天方顿时如遭雷击,眼前金星乱冒,訇然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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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明涛的小卖部关门大吉了。
他将商品归拢到了几只纸箱里。电话线已被掐断。家里的一头长白猪和几只绵羊,并十几只正下蛋的老母鸡,全部拉到街上卖掉。将大部分家具和粮食寄存到张五楼的姑妈家里。然后带着爷爷和老婆红菱、女儿朵朵,随众乡亲搬往镇子北头的安置点。
安置点位于阳屯街北头的职业中学。
职业中学因生源不足,已并入栖山市商业技校,现在校舍闲置着,正好拿来安置拆迁的民众。空荡荡的校园里,顿然一扫冷清的气氛,拥来大批的村民,呼爹叫妈,热闹无比。人多屋少,又搭了两排活动板房弥补不足。
吕明涛一家分到了一间教室作起居之用。
爷爷吕端午与孙媳同处一室,生活上多有不便,被吕明涛的姑妈接回自己家里暂住。
爷爷临离开时,嘱咐孙子吕明涛:
“红菱快该生了,赶紧到街上给你妹妹打个电话吧,让她来家照顾红菱。”
“电话打过几遍了,她手机停机。”
“这丫头!到外头心变野了,把家里人全忘干净了!”
“爷爷别急,我们会小心的。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爷爷走后,吕明涛劝红菱:
“离预产期没剩几天了,咱们去医院住着吧。”
红菱挺着大肚子,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拾掇家务,她埋怨男人:
“你就知道张嘴说话不费力气,不知道挣钱的难,一进医院门儿,就得大把大把地撒票子,哪里去讨?照我说,临到跟前儿再去也不晚。”
吕明涛咽了口唾沫,没再言语。
程小石的养鸡场,因为不属宅基地,并不在补偿之列,当初与村上签定的买卖合同,被镇上认定为无效合同,立即中止,限期拆除。
一惯忍耐的程氏父子没有选择申诉和抗辩,又一次咬牙忍了。
程小石同养殖工夫妇结清工钱,遣散回家,将养鸡场变卖一空,开着他的五菱面包,与父母一起也搬到了职中的安置点里。
程小石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在职中呆得无聊,便到镇街的农贸市场租了一个露天摊位,售卖花椒、大茴、鸡精、十三香等佐料用品。
支书田国栋接到省城儿媳的电话,报告田来元因聚众吸毒被逮进局子里。老田扔下小儿子田来宝,带着老伴风风火火地赶往省城去了。安置点里群龙无首,乱纷纷的,如难民营一般。
许多村民无事可干,结伴回土城参观拆迁现场。
十几台挖掘机正在现场作业。
挖掘机隆隆移动着,举起钢铁的巨臂,将一幢幢竖立着的民房,很轻易地就在大地上抹平了。整个土城村尘埃纷飞,遍地残砖断瓦,狼藉一片,偶有一条不肯离家的土狗从废墟中窜出来,惊慌失措地冲着挖掘机吠叫。吠声那么微弱,淹没在喧嚣的机器轰鸣中。
李木勺注视着自家的院子被荡为平地,脸上不知何时爬满了泪痕,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顿时,其他围观的村民也一齐号啕起来。
数代人居住的家园面目全非了,即将带着它的全部记忆,永久地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他们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也同时被连根拔除了。他们痴望着,灵魂好像飘走了,变成了一群空壳人。
他们很晚才回到安置点去,倒头就睡,一口饭也没有吃。偌大的校园死寂得如同坟墓一般。
也就是这天夜里,将近凌晨时,红菱突然叫肚子疼,吕明涛开灯察看,见她脸上汗如瓢浇,头发湿成一绺一绺,裤子被血染红,羊水已破了。
吕明涛吓坏了,急忙拍邻居的门,帮着将红菱抬到电动车上,将睡梦中的女儿朵朵也交给邻居照管,自己火速带红菱赶往镇卫生院。
好在卫生院很近,不足十分钟就到了。护士赶紧打电话给妇产科医生。红菱躺在值班室里疼得不住地呻唤。
助产士十几分钟后赶到,看视了情况,说处理不了,让赶紧转往栖山市一院。
此刻恰好程小石听闻消息后开着面包车赶来了。
两人与医生护士合力将红菱抬上面包车,往栖山飞驰。
一路上,吕明涛不住催促程小石快点开车。程小石脑门上也急得亮闪闪的全是汗水。
到栖山三十里的路程,花了二十分钟就到了。
在急诊室短暂停留后,被医疗车推往妇产科。
剖宫产。孩子保住了。六斤九两的一个小男孩。面容苍老得像个小老头,甫一问世即用嘹亮的啼声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不满。
而高龄产妇红菱却因失血过多陷入深度昏迷,转到重症监护室。
红菱是在凌晨四点半钟,夏日的晨曦刚刚跃到窗户上的那一刻,最终永远地闭上了她的美丽的双眼。
她还没有来得及看上儿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