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周二。
镇上规定,每逢周二,凡驻村的大学生村官必须到镇政府开会,汇报下面的情况,接受上级任务。
钟锐吃过早饭,到程小石家敲门,人不在,搭便车的计划落了空。
田来宝倒是有辆老式的金城摩托车,钟锐自忖交情不够,不敢去奢望。
正无计奈何,救星田支书来了,雪中送炭,推来了自家的那辆传家宝自行车,说要送给钟锐做专车。老田用力地拍着失去弹簧的车座子:“这车子,可是正宗的‘凤凰’牌,当年公社书记批条子才买到的,别看破点儿,扎实着呢,新车不一定骑得过它!”搞得钟锐不感谢都不行了。
土城到阳屯,近三十里的路程,钟锐费力地蹬着‘正宗的凤凰牌’自行车,屁股快要磨出茧来,花了近一个小时才艰难抵达镇政府大院。
谭峰从信息办出来,吃惊地看着钟锐,以及他的老爷车。
钟锐也吃惊地看着谭峰。因为谭峰没戴眼镜。在钟锐一贯的印象里,眼镜已成为谭峰的面部器官的一部分,简直不可分割。如今脸上缺了一个器官,如何不吃惊?
钟锐说:“兄弟,你眼镜哪里去了?”
谭峰压低嗓子:“范书记不喜欢戴眼镜的人。你没发现,整个大院里就没几个戴眼镜的?”
钟锐脑袋转了一圈,扫视了一番,还真是!不由好笑:“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
谭峰一脸的不解:“你怎么骑这么一个宝贝玩意儿?村里没给你配车子?”
钟锐道:“这就是村里给配的车子呀?”
谭峰顿脚:“你一定中了暗算了!镇上有政策,每个大学生村官可以获得两千块的安置费,其中的项目就包括交通工具的费用,我已领到手了,你的安置费,我留意过财务室的汇总表,也由村里代领过了,难道村里没交给你?”
钟锐大怒,一脚将靠在墙上的‘凤凰牌’踹倒:“这他ma一辆破车也太贵了吧!”
看钟锐火起,谭峰自觉失言,悔恨不已,用掌尖扫了一下自己的脸,算作警告。
开会了,何镇长讲的什么,钟锐全没入耳,肚子里装满气,快要爆炸了。会后的工作餐也无滋无味。
钟锐并不在乎那两千块钱,在乎的是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无法容忍阴谋和欺骗。
午餐结束,出来食堂,从地上扶起‘凤凰牌’,把摔坏的车瓦掰正了,要回土城了。谭峰担心钟锐跟田支书吵翻而扯上自己,追出大门,低三下四向他恳求:“我的好哥哥,千万别提我说的,不然我就惨了,范书记最恨多嘴多舌的人。”
钟锐答应不提他一个字。
时间是下午的一点多,钟锐离开阳屯街,脊背上驮着太阳,心事重重地踏着车子,追赶着自己的影子往北走。
深秋的太阳早已失去了热力,偶尔几缕细风抚摸着钟锐的脸颊,感到很惬意。行了一段,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火气不那么旺了。
他骑在车上不住劝自己,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万不可意气行事。
他不停地寻思着,安家费的事,且不提它。倘跟老田闹翻,以后还怎么在土城呆下去?小不忍乱大谋。能忍且忍吧。前几天不是还劝过孟欣然要学会忍让吗?
他长舒了几口气,让纷乱的心情一点一点平息下来。车子骑到土城村口,心底已波澜不惊了。
钟锐就像蚯蚓一样,具有惊人的自愈能力,别人掐断他的身体,他能很快地封住伤口,再长出新的身体来。
村西头挨着公路,是周仙枝的杂货店,田支书好像专在这里候他似的,看见钟锐近了,就从店里走出来高声招呼他:“钟主任,开会回来了?”
田支书那张脸笑得像一朵夏天的向日葵。
钟锐骑到跟前跳下车子,也努力在脸上制造出几分笑意,应道:“呵,田支书,回来了。”
老田走近来,仔细研究他脸上的表情:“会上都讲些啥?有没有咱村的事儿?”
钟锐尽量不让脸上的笑意滑走,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会议简报递给老田,说:“讲的抗旱的事情,现在秋收结束了,要抓住墒情,及时播种冬小麦,不能误了节气。”
老田接过来简报:“哦,这么回事。还有没有其他情况?”
钟锐说:“没了,就这么些。”
老田如释重负地卸下脸上的谄笑,如女人揭掉脸上的面膜。他打量了一下‘凤凰牌’说:“你累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
告别了老田,钟锐自恨,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圆滑了?变得这么言不由衷了?
生活是个大泥潭,让人身不由己往里陷,谁想不沾一点污泥那是根本不可能。
钟锐转而又想,这也算不上一种圆滑,只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妥协的过程,没有谁能把锋芒保持到底。
晚饭后躺在床上,他分析老田没发他安置费的原因,不外乎这么几种可能:1,村里确实困难,暂时挪作他用;2,还没来得及给;3,谭峰消息不准确。无论哪一种,都不该找老田去闹。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越闹越糟。闹乃下下之策,为无路可走时的最后的手段,非万不得已时不可轻用。他钟锐目前的状况还不至于。另外,他觉得老田断不会那么大胆,会私下扣留他的安置费。如果是他钟锐的,早晚还会回到他手上。
这样想了一会,突然烦躁起来,责备自己不该婆婆妈妈,老是在这个问题上耗费精力,年轻人应该做点更重要的事。他爬起床来,打开笔记本电脑,写当天的工作日记,总结这一段的思想,做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钟锐很快忘掉了不愉快。他脑袋里好像安装着一款杀毒软件,能自动清除垃圾文件,将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虽说钟锐承诺过他,不提他一个字,可谭峰仍旧惴惴不安。觉得这事就像一颗炸弹,迟早得引爆,难免不牵连自己,于是追悔不已。
谭峰在信息办的日子不好过,每天累得像狗,还得受那三个少爷的嘲弄,就瞅周末的机会去了一趟浒州,找到农委的那位同乡老谢,看能不能想办法,将他调出信息办。
两人照例在饭店里见了面。
同乡老谢告诉他,他们这批村官,虽然不是正式级别的干部,但直属市委组织部管辖,供职所在的乡镇只是协同管理的关系,也就是说,村官属于一个特殊的储备干部群体,一般个人很难插手他们的事情,再明确一点说,他这位小同乡鞭长莫及爱莫能助。
老谢喝了不少酒,从脸到脖子都是红的,脑袋快变成了一颗西红柿。他直言不讳地指出谭峰的症结所在:“造成你眼前的这种困境,说透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三个少爷的原因,而是你自己的原因,根子在你自己身上。你遇事自己先怂了,软蛋了,唯唯诺诺,俯首贴耳,奴才一般,别人能瞧起你?你若自己挺起腰杆,硬气起来,谁也不敢奈何你。你的这种见人矮三分的脾性不改,换了别的部门还是一个样,一样冒出另外的少爷们欺负你。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吧,这个例子有点难听,你不要介意,比如我们在路上遇见一条狗,如果这条狗很凶的话,那么我们通常会躲得远远的,如果这条狗夹着尾巴畏畏缩缩,那么我们很有可能上前给他一脚,这差不多是一种生活常识,你听明白了吗?根子在你自己身上。”
谭峰听了这一席话,似乎有点明白了,就点了点头。
老谢继续指点道:“某种局面的形成,有赖于内因和外因。对于外因,我们常常无法改变,那么只有深挖内因,才能促成局面的转变。现在你需要的,就是挖内因,通过改变你自己,来改变你的困局。”
最后两人在饭店临分手时,老谢又意犹未尽地告诫他,在机关里混,必须记牢两件事:上面管住嘴巴,下面管住ji吧。大院里全是人精儿,必须夹紧尾巴做人。
从老谢那里取了经回来,谭峰变得不那么好支使了,不再一味小心事事屈从,那三个少爷果然对他收敛了许多,谭峰终于有了眉头舒展的日子。
生活最能改造人,谭峰变得更加成熟了。
官场上所谓的成熟,乃是一点一点丢失掉身上可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