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文下到一楼厨房,确认客厅里没人,又拉开洗碗槽上方的两片小花帘,通过油腻腻的玻璃窗观察外面有没有人走近,确定无人干扰,这才点燃炉火,从怀里拿出孔青的信。火舌从下往上,先慢后快地吞噬掉整封信。信纸上的一个个黑字在恪文眼前消失,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股油墨燃烧的味道。
对孔青坦承家里情况之后,恪文虽然心灰了一段时间,但同时也卸下了肩头的担子。她避免了徐院长为她选择的嫁人离岛之路,规避了赌上一生幸福的风险。这一结果暗暗迎合了她心中的某种期待,让她松了一口气。
可孔青的信再一次将局面扭转回去。面对孔青,恪文尽管依然对嫁人离岛之路充满不安,但她难以说“不”,压根就找不到理由对他说不。孔青可谓是符合好丈夫的一切标准。恪文鼓励自己,这个星期天自己的“刑期”结束,可以参加一天的见面会,到时候有的是机会接触熟悉现在的孔青。
信件燃尽,恪文将一块块细碎的灰渣丢进垃圾桶。在提供了短暂的温暖之火过后,孔青的信变成了黑灰。恪文有些后悔,应该直接在厕所里烧,丢马桶里冲掉。
第二天,恪文恢复了些许体力,打算晚上继续跟踪卫永真的计划。上午,当狄医生来电话的时候,恪文正坐在车库里给蕃茄盒子打标签。车库门打开,阳光洒进屋内,身后两台旧式洗衣机轰隆运转,偶尔发出吱嘎的噪音。恪文融进这幅日常生活画中,享受着难得的平静,直到她被狄医生的电话拉回所处的现实。
“我刚刚收到学院的通知,他们否决了离岛申请。”
“怎么可能,不是说以我的病情不会有问题的吗?”
嗓子忽然痒得厉害,恪文剧烈地咳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这么咳嗽过了。她将听筒紧紧捂住,不让狄医生听到。
“官方给出的理由是以你的个人情况不宜离开天鹅岛,而且岛上医院可以提供骨髓检查所需要的设备条件。依我看,他们就是在找理由,害怕承担责任。”
“狄医生,您能再争取一下吗?我可以写一封保证书,保证我不会有事。哦不,我写一封免责声明,声明我若发生事故,学院不用负责任。”学院可能考虑到她的家人都不能陪护,所以不敢放她离岛,防止出现事故家属索赔。
狄医生在电话那头叹口气:“恐怕没用。我已经试过了别的方法。开始我以为学院担心我一人带你离岛容易引起误会,于是找了一个愿意同行的护士,结果他们一样不批。”
当学院害怕承担责任时,无论做什么保证都无济于事。
“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我有权利决定到哪里就医不是吗?”恪文扶着额头问。她心里大概猜得到狄医生会给出怎样的回应。
狄医生停顿了一会儿,才慢声说:“可学院不这么想。”
接下来,他详细叮嘱了一些骨髓检查的注意事项,约定周一早上到医院接受检查。恪文胸中不断有血气要往上喷涌,像酝酿蓄力的火山,可她依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在便条纸上一一记下要点。
“狄医生,如果我在岛上医院检查,结果出了事故导致死亡,会不会有人因此受到制裁?”恪文忽然发问。
“不要乱想,骨髓检查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手术。”说完,狄医生立即意识到恪文并不是真的害怕出医疗事故,于是停了一停,就她话中的潜台词说道:
“我不清楚,很难说。”
电话挂断。恪文回到车库,想强迫自己回到工作状态,却怎么也做不到。标签上的“天鹅岛”三个字分外刺眼,她一把扯下打好的标签,撕得粉碎。
她想到卫永真,此人曾经因为砸了院长办公室被罚禁闭。听闻此事的恪文当时只有惊讶与诧异,现在她却幻想着自己也手举铁锤,身处徐院长的办公室,砸碎窗户,将那台阴森的打字机扔出窗外,再砸烂书柜里的石膏塑像。犯下罪行的她,开着路口那辆破车,开出岛外,在水面上驰骋,一直开回家。
脑袋里正丁零当啷乱砸一气,车库门忽然打开,赵婶走了进来,看见恪文唬了一跳。
“吓死人了,我还以为你拿了把枪呢,像要把谁吃了似的。”
恪文的幻梦瞬间破碎。她放下盒子、标签机,问赵婶有什么事。
“你来厨房帮忙,我们请了裴队长来吃午饭,我有些忙不过来。”
恪文乖乖地跟着赵婶出车库,进厨房,顺带问了一句为什么请他吃饭。
“你说呢?”赵婶捏着嗓子反问恪文,“多亏了裴队长的关照,学院才没有重罚我们。我本来希望学院能把你这个惹祸精接走,但现在这样我也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听了赵婶的话,恪文忽然醒悟到学院不肯放她走的真正原因。令学院恐慌的,不是她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而是裴江源的报告。若同意她离岛,身边缺少了管制,恐怕她会调查出更耸人听闻的事情来。
这才是学院不肯放人的原因。
怨恨之心顿起。恪文切着黄瓜,菜刀一声声剁在菜板上。多掺点辣椒油,辣死他;或是多放点胡椒粉,呛死他;要不然撒几把盐,齁死他。然而,恪文最终否定了所有对饭菜做手脚的想法。她告诫自己,不能像某些人一样,通过下作的小手段满足阴暗的心理。
要么忍着,要么正面对抗。这才是她的正面风格。
裴队长来了,何叔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
“今天太阳好,咱们在后院的凉棚下吃,再开瓶红酒。”
裴队长挥挥手:“时间短,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就怕您不来喝呢。”
两人来到后院,羽娜正在安放桌子摆餐具,恪文往外端蔬菜沙拉。赵婶迎上来招呼裴队长,回过头自然而然地吩咐刚巧路过的恪文:“你去给裴队长倒杯柠檬水。”
裴队长刚要谢绝,恪文抢先一步看着赵婶说道:“岛上驻军是为我们服务的,不是我服务他。”说完扭头走掉,也不管裴队长听见没有。
赵婶脸都绿了,又不敢发作,只好赔笑着自己动手。羽娜凑到恪文身边,低声问她:“你怎么了?还为上回断网的事情生气?”
恪文笑了笑:“没有,只是忽然不想倒这一杯柠檬水而已。”
用餐时间,恪文保持着埋首对餐盘的状态,听何叔和赵婶寻找各种话题和裴队长聊天。恪文不是个小孩子,不会通过摔餐具砸盘子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抗议,而是始终保持着娴静淑雅的进餐礼仪,耐心地等待进攻的机会。
趁着何叔和赵婶暂时找不到别的话题,她抬起头对裴队长说:“裴队长,能否告诉我们您的报告是怎么写的?”
裴队长“哈”地短短笑了一声:“谭小姐终于肯说话了。至于我的报告嘛,如实填写。”
“能否告诉我们一些细节呢,像是具体什么词语触发了防火墙之类?”恪文装出饶有兴致的表情,嘴角带笑地看着他。
她知道,裴队长不敢说。
“披露报告细节是学院的职责,我不敢越权。”裴队长轻松应对。
“哦。”恪文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那您能否告诉我为什么天鹅岛的防火墙这么敏感,会被‘天演会’这三个字触发呢?”
从开口说话到现在,恪文一直在留心观察另外三个人的反应。他们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吃惊的表情,却并没有因为“天演会”三个字而做出特别的反应。
裴队长丝毫没有恪文想象中的惊慌,而是靠在椅背上,从容地回答:“要想搞明白,你就得回到防火墙设立的目的。保护使用者,隔离有害信息。”
恪文的怒火蹭地点燃,眼中像射出尖刀:“没人想要有害信息,人们只想要真相。至于有不有害,轮不到躲在防火墙背后的人来决定。”
何叔拍了下手,笑呵呵地出来解围。恪文也不再多做纠缠,放下刀叉,不再多说一句话。
吃完午饭,尽管何叔赵婶一再挽留,可裴队长依然坚持要回部队处理工作。临走时,他突然叫住了恪文:“谭小姐,请跟我来一下。”
恪文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要打要骂随便。谁知裴队长坐上车,从副驾驶座上拿过一只大信封,递给恪文。
“我想你需要这个。”
恪文起初站着不动,裴队长的手也就这么悬在空中,直到恪文接了过去。他笑着向恪文道别,心情似乎没有受到丁点影响,发动汽车离开,甩了恪文一身尘土。
恪文迈大步走向羊舍,有种冲动想直接把信封丢进食槽给羊磨牙,可在手上掂了掂,有点像本书的重量,她的冲动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羊舍门口,恪文撕开信封,里面是一本旧书。封面上三个大字——
《天演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