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粥没有立刻回家,他想到了昨晚,三宝苍白的脸,决定去鸭棚看看。
三宝从来不管村里人的瞎逼叨叨,跟小粥从小玩到大,只不过自从周小粥外出上学,在一起疯的时间就少了。
他的鸭棚,离村庄不远,转过两道弯,隔着薄雾,鸭棚的轮廓,隐约可见。
鸭棚分为两部分,前面用塑料网隔出一个半人高的鸭笼,天气晴好,鸭子就在这过夜;鸭笼的后面,是一个简易的泥坯土房,整座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白色的低矮木门。
鸭笼旁边,是一条长长的水渠,白天把鸭子赶出鸭笼,沿着水渠放养,晚上再赶回来,如果遇到大雨大风的天气,就把鸭子赶到那个简易的泥坯土房里,房间低矮,却很长,土房的门口放着三宝睡觉的折叠床。
周小粥还没走到鸭棚,就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往日里,远远的,就能听到鸭子的叫声,嘎嘎嘎嘎……此消彼长,嘈杂万分。
今天,这里很静。
静的很异常,有些不可思议。
鸭笼的柴门从里面挂着铜锁,意味着三宝还没出门。
周小粥来到鸭笼外,发现笼子里脚步凌乱,满地的鸭毛,大毛小毛绒毛,飘得到处都是。
两只白鸭,浑身血迹斑斑,蜷缩在鸭笼的东北角,紧紧地挤在一起,浑身打颤,看见有人来,赶紧站起身子,伸长脖子,循着声音,左右张望,眼中惊恐万分。
“三宝,三宝?”周小粥冲土房子喊了几声。
没有回应。
倾耳细听,可以听到,三宝在里面的咳嗽声。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周小粥想到昨晚,三宝苍白的脸色,没有多想,立刻跨过鸭笼,来到土房门口。
白色木门虚掩,周小粥喊了两声,三宝不答,伸手推门,木门的轴承锈迹斑斑,很痛苦地“吱呀”一声——
开了。
鸭棚里没有窗户,很昏暗,弥漫着一股怪味,鸭粪臭味,鸭子身上的腥味,另外还有一股子血腥味……
浓浓的,很呛人。
三宝背对着门,坐在床边的一张木椅上,低着头,双手在腿间,不知道做着什么,动来动去,一刻不停。
他养的那条看门黑狗,趴在他脚边,不停地摇着尾巴,看见有人进来,只是漠然地扭头看了一眼,也不叫唤,对着三宝,仰着脑袋,大张着嘴。
狗嘴里不停地冒出一股股的白气。
三宝似乎在扔什么东西给它吃,黑狗有时抬头在空中接住,有时在地上舔食,吃的舔嘴抹舌,吧唧吧唧直响。
“三宝,我叫了半天,你怎么不说话呢?”
三宝没有丝毫反应,跟聋了似的,不搭话。
周小粥看着三宝的模样,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皱着眉头,几步走到三宝面前。
三宝下身只穿一条裤衩,耷拉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大腿,左手狠劲揪住右腿内侧,一个核桃大小的黑色水泡,用力拉扯起来,右手持剪刀,手起刀落,无比熟练,将那水泡连根剪掉,顺手一抛,水泡落在黑狗嘴边,黑狗立马伸出粉红舌头,将水泡舔起来,卷入嘴中。
那颗黑色水泡剪掉的瞬间,从里面喷出一股红黑脓液,溅起之后,顺着三宝的腿往下流。
三宝动作不停,接着揪住下一个水泡。
周小粥眼睛彻底适应了光线,顺着看去,倒吸一口凉气:三宝的腿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水泡。
看着直让人头皮发麻。
“三宝!”
周小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厉声制止:“干什么三宝,你这么剪,没用的,得去专门的皮肤医院。”
三宝这才扭身,抬头,看着眼前的周小粥,一字一句道:“不……行……谁都救不了我!”
他脸色更加苍白,原本丰腴的脸颊,一夜之间干瘪下去,露出高高的颧骨。
双目充血,肿胀,都快凸出眼眶了。
怎么看怎么像骷髅……
周小粥被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得后背凉飕飕的,赶忙问道:“三宝,你养的鸭子呢?怎么没见它们!”
“那边!”
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持剪刀的手,往屋子深处,指了指。
那里光线更暗,周小粥走了几步,看见十来个大竹筐,拿出手机,滑亮屏幕,照了照,每个竹筐里塞了十来只鸭子,筐外,用一层蓝色的塑料网兜住,防止鸭子蹦跳出来。
鸭子们紧密地挤贴在一起,间或伸起脖子,往竹筐外张望,眼神跟外面那两只白鸭一样,惊恐,害怕,犹如见了鬼似的。
“三宝,你的鸭子,打算出栏了吗?”周小粥有些沉吟,走回来问道。
三宝勾下头,有气无力,声音低沉:“我今晚死了,这些鸭子,没人照料,我要把它们一起带下去!还有黑贝!都一起下去!”
他往脚边的黑狗比划了一下。
周小粥见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心中难言,低声劝慰:“傻瓜,别多想!你周爷我,也被舔了,咱不也好好的嘛!”
三宝没有抬头,仍然看着双腿上面的黑色水泡,没有丝毫表情,一字一字道:“那好!黄泉路上,有伴喽!”
周小粥被他的声音搞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夺下三宝手中剪刀,半拉半劝,把他按到床上,然后飞快跑到村卫生室,买了一盒专治皮肤过敏的药,顺便给奶奶买了一盒贴腿的膏药,又跑去小店,买了两盒泡面,送到鸭棚,好言好语劝他吃了泡面,抹了药膏。
忙完这些,看着床上的三宝,鼻息渐渐沉重,慢慢睡着,这才走出鸭棚,往家走。
此时已经快到十点钟了,黄色的雾,依然迷迷蒙蒙,充斥于天地之间,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走了两步,回首张望,鸭棚只剩下朦胧的一块黑影,四周静悄悄,几棵干枯的树,枝杈横生,张牙舞爪,在雾中犹如食人怪兽。
周小粥大学的专业是动物学。他暗自沉吟,昨晚在厕所遇到了二狗脑袋,嘴里那条红色的舌头,从体型,动作来看,跟蛇类特别相似,应该一种未知的物种,可能是专门寄生在人的口腔中。
他曾经看过一篇报道,上面说,有一种外形狰狞的水生小物种,可以吞噬掉鱼类的舌头,把自己伪装成舌头,寄生在鱼类的口腔中。
所以,应该不是村民们口中所说的鬼魂作祟。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轻松不少。
然而,腿部的奇痒,还是让他很苦恼。
那些疙瘩,越长越多,从大腿内侧,已经转移到了整条大腿,疙瘩的颜色是黑色的,而且,疙瘩里面似乎游动着某种小生物,让人心里惴惴不安。
他挠了几下,不知不觉,来到了家门口。
推开院门,家里的大黄猫,喵喵两声,迎了上来。
不知怎么,家里似乎并没有受到大雾的困扰,周小粥抬头望天,天空无比的蓝,无比的澄澈。
他又折返回院外,抬头,果然,天空雾蒙蒙一片,让人很憋闷。
再次返回院子,抬头再望,天空湛蓝,没有雾!
奇怪了!
他没有再往深处想,因为,他看到厨房的灶台上,端放着一菜篮的西红柿。
一个个,红彤彤,惹人怜爱。
他拿起两个,洗了洗,张口就咬,酸甜中泛着一股特有的清香。
他进了里屋,把另一个递给奶奶,问道:“奶奶,这西红柿哪来的?咱家菜地里没有啊!”
奶奶接过,咬了一口,笑道:“别人送的。”
周小粥一听,无比惊讶。
整个周酒村的村民,与他家向来不来往,见面都是能躲就躲——有谁愿意跟代代横死,连祖坟都没有的人家接触呢?沾了晦气,可是洗都洗不掉的啊!
更不会有人主动送西红柿来了。
“有谁这么不知死活啊?说来听听……”
周小粥打趣道。
“别瞎说。”奶奶佯怒,清了清嗓子,语气异常凝重:“孩子,记住,咱们不管旁人怎么个说法,你作为周家子孙,记住一点,周家人个个都是好样的……你,总有明白的那一天!”
奶奶话中有话,似乎自己的先人们似乎肩负着某种重大使命似的,周小粥有些发愣,递到嘴边的西红柿都忘了咬。
他表面平淡,然心灵深处,早已风起云涌:一直以来,他都在别人的歧视和闲言碎语中长大,人前,假装不在乎,但有谁能体会他的孤立无援呢?
他的祖先,他的父母,无不横死在外,这一切似乎并不那么简单,单单一点就能说明问题:他们致死的原因,统统是各种各样的怪异的鸟兽所为……
他并不是聪明绝顶,但是遇事,总会强迫自己想得更仔细更深入——
奶奶欲言又止,周小粥没有再问,他已经很知足,因为,他似乎推开了一扇了解祖先们的大门,虽然这扇门,也才刚刚开了一条小缝隙……
老太太沉思不语,周小粥几口把西红柿吃完,轻轻地捶着她的腿,问道:“奶奶,你还没说,这西红柿到底是谁给的呢!”
奶奶伸开干瘦的手掌,抚了抚小粥的头,轻声道:“是方家丫头送的,这丫头啊,菩萨心肠,经常帮我做些事,有时还陪我聊聊天呢!”
“方家?”周小粥在脑海里,搜索着她的信息,不过,首先想到的却是钱富贵的那肥脸,还有他说的那句话——“一想到方家丫头就硬邦邦的”
终于,想起来了,这方家丫头是他小学同学,大周小粥三岁,嘴大,能吞下自己的拳头,满脸的雀斑,爱哭,他在三年级时,还给她起了个外号:方大嘴。
虽是小学同学,又是同村,但周小粥自初中便离家读书,寒暑假回来,更是闭门不出;上了大学,他利用寒暑假,一直做着兼职赚钱,交学杂费,补贴家用,减轻奶奶的负担,除了过年回来一趟,极少回家。
所以,自打小学毕业后,跟方家丫头,就压根没见过面。
脑中灵光一闪,叮的一声,他终于想起了方大嘴的大名:
方唇美!
唇美?大嘴?……真是操蛋的名字。
周小粥暗暗感叹。
一天无话,晚饭过后,周小粥再次出发,他决定今晚用“鬼牵手缚差阵法”试试,看看这个阵法是不是对水塘的鱼也有同样的效果。
花椒,大盐,家里都有。
他带好那颗“鬼牵手”,骑上家里那辆许久没有人骑的老式自行车,准备了两条蛇皮口袋。
万一阵法有效,那么水塘的鱼不就束手就擒了吗?到时蛇皮袋装鱼,自行车驮鱼,他暗暗夸赞自己想得周到。
其实他的心里忐忑不安,同时,夹杂着一丝激动,一丝期望:今晚,可能是见证奇迹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