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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说集锦(19)

那天早晨,女佣端粥到他房里,没见他,心中非常疑惑。因为早晨,他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海边呢,他是不轻易到的。花园呢,他更不愿意在早晨去。因为丫头们都在那个时候到园里争摘好花去献给她们几位姑娘。他最怕见的是人家毁坏现成的东西。

女佣四周一望,蓦地看见一封信被留针刺在门上。她忙取下来。给别人一看,原来是给老夫人的。

她把信拆开,递给老夫人。上面写着:

亲爱的岳母:

你问我的话,教我实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这一问,使我越发觉得我所负的债更重。我想做人若不能还债,就得避债,决不能教债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论还债,依我的力量、才能,是不济事的。我得出去找几个帮忙的人,如果不能找着,再想法子。现在我往去了,多谢你栽培我这么些年。我的前途,望你记念;我的往事,愿你忘却。我也要时时祝你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这信,就非常愁闷。以后,每想起她的女婿,便好几天不高兴。但不高兴尽管不高兴,女婿至终没有回来。

爱德华路的尽头已离村庄不远,那里都是富人的别墅。路东那间聚石旧馆便是名女士吴素的住家。馆前的藤花从短墙蔓延在路边的乌桕和邻居的篱笆上,把便道装饰得更华丽。

一个夫役拉着拉飒车来到门口,按按铃子,随即有个中年女佣捧着一畚箕的废物出来。

夫役接过畚箕来就倒入车里,一面问:“陵妈,为什么今天的废纸格外多?又有人寄东西来送你姑娘吗?”

“哪里?这些纸不过是早晨来的一封信。……”她回头看看后面,才接着说:“我们姑娘的脾气非常奇怪。看这封信的光景,恐怕要闹出人命来。”

“怎么?”他注视车中的废纸,用手拨了几拨,他说,“这里头没有什么,你且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们姑娘的朋友中,我真没见过有一位比陈先生好的。我以前不是说过他的事情吗?”

“是,你说过他的才情、相貌和举止都不像平常人。许是你们姑娘羡慕他,喜欢他,他不愿意?”

“哪里?你说的正相反哪。有一天,陈先生寄一封信和一颗很大的金刚石来,她还没有看信,说把那宝贝从窗户扔出去……”

“那不太可惜吗?”

“自然是很可惜。那金刚石现在还沉在池底的污泥中呢!”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们为何不把它淘起来?”

“呆子,你说得太容易了!那么大的池,望哪里淘去?况且是姑娘故意扔下去的,谁敢犯她?”

“那么,信里说的是什么?”

“那封信,她没看就搓了,交给我拿去烧毁。我私下把信摊起来看,可惜我认得的字不多,只能半猜半认地念。我看见那信,教我好几天坐卧不安。……”

“你且说下去。”

“陈先生在信里说,金刚石是他父亲留下来给他的。他除了这宝贝以外没有别的财产。因为羡慕我们姑娘的缘故,愿意取出,送给她佩带。”

“陈先生真呆呀!”

“谁能这样说?我只怪我们的姑娘……”她说到这里,又回头望。那条路本是很清静,不妨站在一边长谈,所以她又往下说。

“又有一次,陈先生又送一幅画来给她,画后面贴着一张条子。说,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画儿,曾在什么会里得过什么金牌的。因为羡慕她,所以要用自己最宝重的东西奉送。谁知我们姑娘哼了一声,随把画儿撕得稀烂!”

“你们姑娘连金刚石都不要了,一幅画儿值得什么?他岂不是轻看你们姑娘吗?若是我做你们姑娘,我也要生气的。你说陈先生聪明,他到底比我笨。他应当拿些比金刚石更贵的东西来孝敬你们姑娘。”

“不,不然,你还不……”

“我说,陈先生何苦要这样做?若是要娶妻子,将那金刚石去换钱,一百个也娶得来,何必定要你们姑娘!”

“陈先生始终没说要我们姑娘;他只说羡慕我们姑娘。”

“那么,以后怎样呢?”

“寄画儿,不过是前十几天的事。最后来的,就是这封信了。”

“哦,这封信。”他把车里的纸捡起来,扬了一扬,翻着看,说:“这纯是白纸,没有字呀!”

“可不是。这封信奇怪极了。早晨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信面写着‘若是尊重我,就请费神拆开这信,否则请用火毁掉。’我们姑娘还是不看,教我拿去毁掉。我总是要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就把信拆开了。我拆来拆去,全是一张张的白纸。我不耐烦就想拿去投入火里,回头一望,又舍不得,于是一直拆下去。到末了是他自己画的一张小照。”她顺手伸入车里把那小照翻出来,指给夫役看。她说:“你看,多么俊美的男子!”

“这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有什么俊美?”

“你真不懂得,……你看旁边的字……”

“我不认得字,还是你说给我听罢。”

陵妈用指头指着念:“尊贵的女友:我所有的都给你了,我所给你的,都被你拒绝了。现在我只剩下这一条命,可以给你,作为我最后的礼物。……”

“谁问他要命呢?你说他聪明,他简直是一条糊涂虫!”

陵妈没有回答,直往下念:“我知道你是喜欢的。但在我归去以前,我要送你这……”

“陵妈,陵妈,姑娘叫你呢。”这声音从园里的台阶上嚷出来,把他们的偶语冲破。陵妈把小照放入车中说:“我得进去……”

“这人命的事,你得对姑娘说。”

“谁敢?她不但没教我拆开这信,且命我拿去烧毁。若是我对她说,岂不是赶蚂蚁上身!我嫌费身,没把它烧了。你速速推走罢,待一会,她知道了就不方便。”她说完,匆匆忙忙,就把疏阑的铁门关上。

那夫役引着拉飒车子往别家去了。方才那张小照被无意的风刮到地上,随着落花,任人践踏。然而这还算是那小照的幸运。流落在道上,也许会给往来的士女们捡去供养;就使给无知的孩子捡去,摆弄完,才把它撕破,也胜过让夫役运去,葬在拉飒冈里。

铁 鱼 的 腮

那天下午警报的解除信号已经响过了。华南一个大城市的一条热闹马路上排满了两行人,都在肃立着,望着那预备保卫国土的壮丁队游行。他们队里,说来很奇怪,没有一个是扛枪的,戴的是平常的竹笠,穿的是灰色衣服,不像兵士,也不像农人。巡行自然是为耀武扬威给自家人看,其他有什么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大队过去之后,路边闪出一个老头,头发蓬松得像戴着一顶皮帽子,穿的虽然是西服,可是缝补得走了样了。他手里抱着一卷东西,匆忙地越过巷口,不提防撞到一个人。

“雷先生,这么忙!”

老头抬头,认得是他的一个不很熟悉的朋友。事实上雷先生并没有至交,这位朋友也是方才被游行队阻挠一会,赶着要回家去的。雷见他打招呼,不由得站住对他说:“唔,原来是黄先生,黄先生一向少见了,你也是从避弹室出来的罢?他们演习抗战,我们这班没用的人,可跟着在演习逃难哪!”

“可不是!”黄笑着回答他。

两人不由得站住,谈了些闲话。直到黄问起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他才说:“这是我的心血所在,说来话长,你如有兴致,可以请到舍下,我打开给你看看,看完还要请教。”

黄早知道他是一个最早被派到外国学制大炮的官学生,回国以后,国内没有铸炮的兵工厂,以致他一辈子坎坷不得意。英文、算学教员当过一阵,工厂也管理过好些年,最后在离那大城市不远的一个割让岛上的海军船坞做一分小小的职工,但也早已辞掉不干了。他知道这老人家的兴趣是在兵器学上,心里想看他手里所抱的,一定又是理想中的什么武器的图样了。他微笑向着雷,顺口地说:“雷先生,我猜又是什么‘死光镜’、‘飞机箭’一类的利器图样罢?”他说好像有点不相信,因为从来他所画的图样,献给军事当局,就没有一样被采用过。虽然说他太过理想或说他不成的人未必全对,他到底是没有成绩拿出来给人看过。

雷回答黄说:“不是,不是,这个比那些都要紧。我想你是不会感到什么兴趣的。再见罢。”说着一面就迈他的步。

黄倒被他的话引起兴趣来了。他跟着雷,一面说:“有新发明,当然要先睹为快的,这里离舍下不远,不如先到舍下一谈罢。”

“不敢打搅,你只看这蓝图是没有趣味的。我已经做了一个小模型,请到舍下,我实验给你看。”

黄索性不再问到底是什么,就信步随着他走。二人嘿嘿地并肩而行,不一会已经到了家。老头子走得有点喘,让客人先进屋里去,自己随着把手里的纸卷放在桌上,坐在一边。黄是头一次到他家,看见四壁挂的蓝图,各色各样,说不清是什么。厅后面一张小小的工作桌子,锯、钳、螺丝旋一类的工具安排得很有条理,架上放着几只小木箱。

“这就是我最近想出来的一只潜艇的模型。”雷顺着黄先生的视线到架边把一个长度约为三尺的木箱拿下来,打开取出一条“铁鱼”来。他接着说:“我已经想了好几年了,我这潜艇特点是在它像一条鱼,有能呼吸的鳃。”

他领黄到屋后的天井,那里有他用铅版自制的一个大盆,长约八尺,外面用木板护着,一看就知道是用三个大洋货箱改造的,盆里盛着四尺多深的水。他在没把铁鱼放进水里之前,把“鱼”的上盖揭开,将内部的机构给黄说明了。他说,他的“鱼”的空气供给法与现在所用的机构不同。他的铁鱼可以取得氧气,像真鱼在水里呼吸一般,所以在水里的时间可以很长,甚至几天不浮上水面都可以。说着他又把方才的蓝图打开,一张一张地指示出来。他说,他一听见警报,什么都不拿,就拿着那卷蓝图出外去躲避。对于其他的长处,他又说:“我这鱼有许多‘游目’,无论沉下多么深,平常的折光探视镜所办不到的,只要放几个‘游目’使它们浮在水面,靠着电流的传达,可以把水面与空中的情形投影到艇里的镜板上。浮在水面的‘游目’体积很小,形状也可以随意改装,虽然低飞的飞机也不容易发见它们。还有它的鱼雷放射管是在艇外,放射的时候艇身不必移动,便可以求到任何方向,也没有像旧式潜艇在放射鱼雷时会发生可能的危险的情形。还有艇里的水手,个个有一个人造鳃,万一艇身失事,人人都可以迅速地从方便门逃出,浮到水面。”

他一面说,一面揭开模型上一个蜂房式的转盘门,说明水手可以怎样逃生,但黄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说:“你的专门话,请少说罢,说了我也不大懂,不如先把它放下水里试试,再讲道理,如何?”

“成,成。”雷回答着,一面把小发电机拨动,把上盖盖严密了,放在水里。果然沉下许久,放了一个小鱼雷再浮上来。他接着说:“这个还不能解明铁鳃的工作,你到屋里,我再把一个模型给你看。”

他顺手把小潜艇托进来放在桌上,又领黄到架的另一边,从一个小木箱取出一副铁鳃的模型。那模型像一个人家养鱼的玻璃箱,中间隔了两片玻璃板,很巧妙的小机构就夹在当中。他在一边注水,把电线接在插销上。有水的那一面的玻璃板有许多细致的长缝,水可以沁进去,不久,果然玻璃板中间的小机构与唧筒发动起来了。没水的这一面,代表艇内的一部,有几个像唧筒的东西,连着板上的许多管子。他告诉黄先生说,那模型就是一个人造鳃,从水里抽出氧气,同时还可以把炭气排泄出来。他说,艇里还有调节机,能把空气调和到人可呼吸自如的程度。关于水的压力问题,他说,战斗用的艇是不会潜到深海里去的。他也在研究着怎样做一只可以探测深海的潜艇,不过还没有什么把握。

黄听了一套一套他所不大懂的话,也不愿意发问,只由他自己说得天花乱坠,一直等到他把蓝图卷好,把所有的小模型放回原地,再坐下想与他谈些别的。

但雷的兴趣还是在他的铁鳃,他不歇地说他的发明怎样有用,和怎样可以增强中国海军的军备。

“你应当把你的发明献给军事当局,也许他们中间有人会注意到这事,给你一个机会到船坞去建造一只出来试试。”黄说着就站起来。

雷知道他要走,便阻止他说:“黄先生忙什么?今晚大家到茶室去吃一点东西,容我做东道。”

黄知道他很穷,不愿意使他破费,便又坐下说:“不,不,多谢,我还有一点别的事要办,在家多谈一会罢。”

他们继续方才的谈话,从原理谈到建造的问题。

雷对黄说他怎样从制炮一直到船坞工作,都没得机会发展他的才学。他说,别人是所学非所用,像他简直是学无所用了。

“海军船坞于你这样的发明应当注意的,为什么他们让你走呢?”

“你要记得那是别人的船坞呀,先生。我老实说,我对于潜艇的兴趣也是在那船坞工作的期间生起来的。我在从船坞工作之前,是在制袜工厂当经理。后来那工厂倒闭了,正巧那里的海军船坞要一个机器工人,我就以熟练工人的资格被取上了。我当然不敢说我是受过专门教育的,因为他们要的只是熟练工人。”

“也许你说出你的资格,他们更要给你相当的地位。”

雷摇头说:“不,不,他们一定会不要我,我在任何时间所需的只是吃。受三十元‘西纸’的工资,总比不着边际的希望来得稳当。他们不久发现我很能修理大炮和电机,常常派我到战舰上与潜艇里工作,自然我所学的,经过几十年间已经不适用了,但在船坞里受了大工程师的指挥,倒增益了不少的新知识。我对于一切都不敢用专门名词来与那班外国工程师谈话,怕他们怀疑我。他们有时也觉得我说的不是当地的‘咸水英语’,常问我在那里学的,我说我是英属美洲的华侨,就把他们瞒过了。”

“你为什么要辞工呢?”

“说来,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研究潜艇,每到艇里工作的时候,和水手们谈话,探问他们的经验与困难。有一次,教一位军官注意了,从此不派我到潜艇里去工作。他们已经怀疑我是奸细。好在我机警,预先把我自己画的图样藏到别处去,不然万一有人到我的住所检查,那就麻烦了,我想,我也没有把我自己画的图样献给他们的理由,自己民族的利益得放在头里,于是辞了工,离开那船坞。”

黄问:“照理想,你应当到中国的造船厂去。”

雷急急地摇头说:“中国的造船厂?不成,有些造船厂都是个同乡会所,你不知道吗?我所知道的一所造船厂,凡要踏进那厂的大门的,非得同当权的有点直接或间接的血统或裙带关系,不能得到相当的地位。纵然能进去,我提出来的计划,如能请得一笔试验费,也许到实际的工作上已剩下不多了。没有成绩不但是惹人笑话,也许还要派上个罪名。这样,谁受得了呢?”

黄说:“我看你的发明如果能实现,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国里现在成立了不少高深学术的研究院,你何不也教他们注意一下你的理论,试验试验你的模型?”

“又来了!你想我是七十岁左右的人,还有爱出风头的心思吗?许多自号为发明家的,今日招待报馆记者,明日到学校演讲,说得自己不晓得多么有本领,爱迪生和安因斯坦都不如他,把人听腻了。主持研究院的多半是年轻的八分学者,对于事物不肯虚心,很轻易地给下断语,而且他们好像还有‘帮’的组织,像青、红帮似的,不同帮的也别妄生玄想。我平素最不喜欢与这班学帮中人来往,他们中间也没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又何必把成绩送去给他们审查,费了他们的精神来批评我几句,我又觉得过意不去,也犯不上这样做。”

黄看看时表,随即站起来,说:“你老哥把世情看得太透彻,看来你的发明是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我也知道,但有什么法子呢?这事个人也帮不了忙,不但要用钱很多,而且军用的东西又是不能随便制造的。我只希望我能活到国家感觉需要而信得过我的那一天来到。”

雷说着,黄已踏出厅门。他说:“再见罢,我也希望你有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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