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人定,油灯枯黄。
启琰端坐尊位,神采奕奕,丝毫不见困倦。绮月静静的跪着,脊背是一贯的笔直。
启琰望着她,尽量把语气放的柔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绮月颔首,低眉顺眼的说:妾身不知。
启琰道:你知道的,好好想想。
绮月默了一瞬,依旧道:妾身确实不知。
启琰没有很好的耐心,见她这般嘴硬,冷哼一声道:看在你给九桀暖过几天床的份上,我本来想给你一次机会,既然你不领情,那就算了。
说罢,大手一挥,将那份清单狠狠甩出来,冷声说:解释一下吧!
洁白的宣纸宛若精灵的雪蝶,展开身躯轻飘飘落在地上。她抬眼望去,正看见自己手书的一行正楷。绮月的心漏跳几拍,藏在衣袖中的手指一根根抽紧。然而她很快镇定下来,淡然说:这是妾身嘱托采办小厮买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启琰摇头嗤笑:大家都是聪明人,我能找你来就是有了确实的证据,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打死不承认的戏码就省了吧,你也知道我没什么耐心,如果你认为我会顾及九桀的脸面赏你体面的死法,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短短几句话,令绮月心如捣鼓。如同启琰所说,当他亮出这张清单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暴露了,现在装的一切镇定自若安之若素都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她一早就怀疑自己是否当得起这个重任,果然,她搞砸了。
启琰紧紧的盯着她的脸,道:你用书信的方法传递消息,外面必然有接应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接头人藏在集市的两家木匠铺里对吗?
绮月身子微微颤抖,低着头默不作声。
启琰动了几分肝火,语气阴森的说:给你两个选择,一,合作,我给你体面的死法。二,继续沉默,我会让你多活几天或者几年,至于怎么样活着,你大可以发挥想象力想象一下。
绮月突然笑起来,她微微低着头,只能看到微皱的秀眉和紧闭的双眼,那样的凄凉。
启琰语调僵硬的问:想清楚了吗?
绮月抬起头,凄然道:我选择体面的死。
启琰满意的点点头:好,那就回答我的问题。
绮月道:你只猜对了一半。茶农和两家木匠铺的伙计,都是申西的眼线。就是说,无论小厮去哪里采买,申西都能接收到我的消息。
启琰双目微眯,表情很是危险:看来申西为了对付我们,还真是没少下功夫。
绮月哼笑一声,却有几分开心:可他还是会输。
启琰挑眉问:何出此言?
绮月道:乍得知你们的偷袭计划时,我是不怎么相信的,这会不会是故意试探呢?便想探了虚实再做打算,可是又担心大家串通一气来诓我,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可能出现破绽的地方,就是你们军粮的调动。可惜啊......你们连做戏都做的面面俱到,不遗漏一丝细节,申西如何跟你们斗?
启琰笑的颇有些讽刺:谢谢你夸奖,不过你好像很乐意见到申西败北?
绮月自嘲般勾起嘴角:若不是他以家父性命要挟于我,谁愿意卷进你们部落之间的斗争中来!
启琰敏感的从她语气中捕捉到几分忿恨,一时微怔。
绮月的神情徒然转为阴冷:若是可以,求大王子替我狠狠刺申西几刀!
启琰略一沉吟,道:好说。不过.....
绮月抬眼望他。
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绮月眉眼平和,语声轻柔的说:你帮我报仇,我帮你救九桀一命。
启琰回答的干脆利落:成交!
启琰做事雷厉风行,当晚便派人绞杀了隐于市集中的申西眼线。手下回来禀报说暗线已全部肃清。启琰才终于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坦坦荡荡的,只待解决了九桀的问题,便可以同申西堂堂正正的一较高下。
第二日,萨满教三位长老终于赶到行营。启琰亲自立于营前迎接。萨满教并不是很富余的教派,也未给三位长老随行仪仗,就让三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披着蓑衣拄着拐棍苦行僧一般的来了。
启琰见三位老人冷雨中瑟瑟发抖,好笑的同时又有些怜悯,连忙将三人迎进毡房,吩咐婢女道:烧些热水,准备三套干净的萨满神服,伺奉长老们沐浴更衣,再煮一锅浓浓的姜汤。快去!
婢女们忙不迭的照办去了。
启琰对长老们恭敬的作了一揖,说道:此番若不是我部生事,三位长老也不会受这样的罪,启琰心中甚是惭愧,请三位长老受我一拜!
说着,真的屈身下跪,对着三人叩了一个头。
长老们对看一眼,心中很是感慨。听说秘术被盗,萨满教第一时间示意众部落陈兵于呼羯边境。三人本以为来了之后肯定会受尽冷落白眼,没想到人家大王子亲自迎接出来,又是洗澡水又是姜汤的一通忙活,礼数这么周全,态度还这么诚恳。
启琰磕了个头,直起身对三人拱手:汗父日前不慎坠马,伤至不起,因此未能迎接三位长老,启琰替汗父向三位长老致歉,请长老不要介怀。
说着,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这三位有些不好意思了,纷纷弯腰去扶他:大王子快快请起,大汗坠马之事我们都听说了,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将启琰扶起来后,一个长老问:大汗伤势怎么样了?教内上下都很关心啊!
启琰神情微苦,一时间竟有些哽咽:汗父他.....
问问题这人赶忙劝慰他:大王子不必太多忧心,大汗乃是天之骄子,定会安然无恙的!
启琰的神色缓和了一些,道:多谢长老吉言!您三位先洗了澡换身干净衣服,待用过午膳,我请阿日善法师把秘术拿来给三位过目。
说罢转身走出毡房。
启琰这么做虽然有刻意讨好之嫌,但也无可厚非。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的脸都快笑开花了,相信三位长老下手时也会轻一点。
且说三人沐浴更衣之后,都有些饿了,一个面皮黢黑,额头上满是皱纹的长老说:乌托,阿古,你们说他们会送饭过来吗?
皱纹更深的叫阿古,听了他的话嗤笑一声,道:你想什么呢布里,咱们撺掇众部落为难人家,现在人家没为难咱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娥,你还想让人家管我们吃管我们喝?别做梦了好吗?
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两块干巴巴的面饼,递给布里一块:喏,吃这个吧。
另一个面皮更黑的叫乌托,抢过阿古手中的面饼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的说:有的吃就行了,下午还有事,填饱肚子才是关键。
突然有婢女掀开毡帘,后面跟着三个端菜的侍婢。打头的婢女笑的热情又灿烂:三位长老,用膳了!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一会,乌托最先反应过来,丢下手中的面饼迎上前:好好好,用膳,用膳!
待三人用餐完毕,启琰带着阿日善如约而至。三位长老见他不仅没有刻意冷落己方,反而细心周到彬彬有礼,对他的好感度空前高涨,一见到他都迎了上来。
启琰依旧恭敬谦卑:三位长老对我们的膳食可否满意?若有招待不周请三位一定要提出来。
这三位把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满意满意,大王子不用客气!
启琰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我对三位十分仰慕,唯恐怠慢了三位!
这马匹拍的三个人很是受用,对待启琰更是如同三月春风般和蔼慈祥。
启琰指着阿日善向三位长老介绍道:这位是阿日善法师,是我部之宝,也是大家的守护神。
阿日善谦逊的笑着,摆手道:大王子过誉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站在旁边的乌托一听说阿日善是呼羯的守护神,下意识看了看他的神裙,因为神裙上附属品的多少视法师的品级而定。乌托大致扫一眼,见他裙上的附属品还没自己多,显然他的品级不如自己,心中顿生轻视之意,同时也有些不服气,这等品级也能立足于一族之中,受万民瞻仰。
这一走神的功夫,阿日善已小心恭谨的呈上神盒。那是一方细长的木盒。木盒整体呈现诡异的暗红色,仿佛干涸的血迹。盒身上雕刻着蛇,蜘蛛,龟,狐狸等动物图案。这些图案大小不一,神态各异,为木盒徒增几分神秘神圣。
布里神态肃然,接过木盒放在矮几上。三位长老都围上前,目不转睛的盯着木盒。布里动作轻柔的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副羊皮卷轴,拿出卷轴轻轻展开,卷轴上一排排嫣红的小字,那是用耗牛血一笔笔书写的萨满教文字。卷轴正中心有一个椭圆形的洞,很明显那洞里原先镶嵌着什么宝物,可是被九桀盗用了。
布里闭上眼睛,遗憾又痛苦的说:秘术,果真被盗用了!
启琰对萨满教文字一窍不通,卷轴上的血字他一个都不认识,十分好奇的问:这上面写的什么?
秘术被盗用,其中内容就不再是什么秘密,布里叹一口气,回答说:这卷轴中记载的乃是起死回生术。对如何保护尸身不腐,还魂所需的一应物品和举行仪式的步骤及注意事项都做了详细的记录。这个孔洞里镶嵌的是招魂器。现在招魂器被强行取出,可见有人使用秘术复活了某个人。
启琰心中的惊骇无以复加。世间竟然真的有起死回生术!那九桀到底复活了谁呢?
启琰正沉思中,听见布里犹犹豫豫的问:盗用秘术之人,大王子能交给我们吗?
布里问这个问题时底气严重不足。因为羌族王申西早就告诉过他们,盗用秘术的不是别人,正是屠臼子的小儿子,启琰的亲弟弟,呼羯部的二公子九桀。如此至亲,启琰肯交出他吗?
谁料启琰立刻答道:当然,这盗用秘术的罪魁祸首,我们当然要交给长老!
说着,高声喝令道:把人带进来!
少顷,侍卫带进来一个女子。那女子素衣黑发,小巧的脸因未施粉黛而略显憔悴,正是绮月。
三位长老愣住了。布里疑惑的问:这是?
启琰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忿恨的说:就是她,盗用了秘术,嫁祸给九桀!
绮月微微低着头,静默的立着。
布里将信将疑,转头看了看另外两人,也都是疑虑重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