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情人，汉语真诡诈。沙粒轻轻地点去烟蒂说，
实际上就是要跟你睡觉。
新建的皇水大道，实际上是皇水城中城项目的外环路，此时，两边还没栽上树，在这八月，在炽热的阳光下，像是一把刚磨过的刀，明晃晃的。为了省下打的钱，孙可姿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走到天池小区。
孙可姿找到天池小区F22星座后，刚拐个弯，就听沙粒家的门嘀咕了一声，然后向外开了，她正想喊，立刻张大了嘴巴。她看见，一个戴墨镜，手腕上叼着一只黑皮包的男人正从沙粒的屋里走出来。这个男人她认识，是宣鼎新城的老总，叫鲁大昌。
孙可姿忙退了一步，这样，一个墙角就把她掩在了怀里。
不一会，孙可姿听到沙粒也走出来了。沙粒在门口压低声音对鲁大昌说，集体婚礼的事你给我办好了，要不，我把这个送给你老婆，让她成为你的前妻，还让你割地赔款……
鲁大昌个子高，忽然看见了仄在墙角的孙可姿，整个人一下子被噎在那里，哪还敢去答沙粒的话，头一低，啪嚓啪嚓地走了。
鲁大昌的神情引起了沙粒的注意，她把身子斜了出来，一些视线就被她收了。孙可姿不好躲了，向沙粒挥了挥手，像是刚到这里的样子。
沙粒忙将手里的卫生巾塞进门边的一个地球仪形状的垃圾筒里，然后向孙可姿打了一个响指，算是招呼了。见孙可姿走近了，沙粒一边将孙可姿向家里引，一边说，是我三叔。孙可姿想“哦”一声，但是嗓子里没响开。沙粒看着孙可姿的眼睛说，宝贝，我这样说你不会相信吧？不相信更好。坐吧。
孙可姿是第一次来沙粒家，室内的豪华有点超乎她的想象，惊羡之中，心头也掠过一丝淡淡的妒意，坐下后，一边四处地看，一边让人不易察觉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时，沙粒忙了一会，端上来两杯咖啡，沙粒说，KopiLuwah，苏门答腊岛出产的，每磅售价高达300美元，目前是世界上最贵的咖啡了。我只给干净人喝。孙可姿笑了笑，心里掠过一阵温暖。她知道沙粒一直在攻读新托福考试的Listening（听力）和Speaking（口试）部分，这个KopiLuwah被她说得真地道。
沙粒点上一支金黄而细长的女式香烟，吹了一口说，这种香烟叫Davidoff，中文叫大卫杜夫，也是我的最爱，补阴的，要不你来一支。宝贝，你脸色不太好，好久没做爱了吧？
孙可姿瞪圆眼睛看着沙粒，一副生活在液体里的样子，最后，她笑着推了沙粒一下。不过眼前的沙粒的确让孙可姿心仪。发髻高盘；眼青、口红、睫毛都装点得极到好处；手腕上戴着几款颜色各异的手链，其中一条白金手链特别耀眼。细长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目前市面上最为流行的十二星座项链。这种项链并不是太值钱，但是饱蘸名族风情，温润的光泽里透着一种古老的神秘，似某个民族的呼吸，又似某种文明的反光，看后会让你意乱情迷，仿佛被某种力量紧紧裹挟着。
孙可姿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并且终于想起来了，此时的沙粒特别像《云南印象》中的雀圣、冷美人杨丽萍。沙粒，你真漂亮！孙可姿脱口而出。
沙粒很高兴，她说，宝贝，说我漂亮我相信。她拿过手机，看了看，然后关闭电源说，陪你说几分钟话。接着，她们细细地交谈。
孙可姿把考公务员的事情说了出来，想让沙粒和她一起考。
听孙可姿是为了考公务员的事找自己的，沙粒突然冷笑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两只眼睛盯在烟火上。
那烟火半死不活的，如一枚烂了很久的红豆。
沙粒的不屑和鄙视让兴冲冲的孙可姿有些尴尬，她脸色涨红，目光怯怯地看着沙粒。
沙粒感觉到了孙可姿的孤独，她想说，考公务员干嘛？政治奴才是很难当的！或然觉得自己这么说会让孙可姿感到一种敌意和偏见，拟或是吃不到葡萄后的自慰和牢骚，于是她转而问：没想过自己当老板吗？
孙可姿显得很慌乱地说，真没想过。店面大了，没有那个实力，店面小了，又累又苦不到钱。
沙粒想了想终于说，是的。不过......虽然累了点，也苦不到钱，但是还是可以保持独立人格的。
孙可姿费力地想着沙粒这句话。沙粒看出来了，她吻了一下孙可姿的额头，突然改变了口吻说，宝贝，各行其道嘛，公务员倒是真的很适合你。有多大把握？
沙粒的这句话提醒了孙可姿，不是因为她已经为这种考试准备了一年多，而是使她想到了一件事，于是她提到了衣龙堂，她说，3个月前认识的，纠缠我也有3个月了。几乎每个星期都给我送花。前天，他听说我是大学生，特别吃惊。他说他很为我难受，想拉我一把。就邀请我参加这次公务员考试。
当衣龙堂的这个名字被沙粒说出来时，屋里的空气好像被烫了一下，沙粒显得十分诧异，她看了一眼孙可姿，继而低下头问，是市委办的那个衣龙堂？
孙可姿点了点头。沙粒的反应让她有点不安。
沙粒则陌生地看了一眼孙可姿问，他追你三个月了？他说他会帮你？
孙可姿又点了点头，你认识他？她忽然问沙粒。
沙粒将手里的烟翻转了一下，冷笑了一声说，何止认识？她是追腥族，腥臭的腥。怎么，他不在市委办当秘书长了？
哦。孙可姿忙解释说，不，还在，现在兼任皇水市城中城建设指挥部的常务副指挥，这次，指挥部要招一批公务员。他说，如果我能参加面试，他就要。
沙粒当然知道在考公务员的过程中，面试这个环节的重要性，她冷笑一声，又不说话了。
孙可姿不自在起来，或然觉得事情复杂了许多，心中有点莫名其妙的懊悔。这时，沙粒将手里的烟又翻转了一下，喂，衣龙堂上了你？她突然这样问孙可姿，口气像是在开玩笑，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是极不自然的。
孙可姿先是一愣，然后似打似推地搡了沙粒一下，笑着嗔怪着说，什么呀？这么说着，脸上红得发亮。
沙粒并没有躲开，而是咬了下嘴唇问，你对这件事，或者说对这个男人怎么看？
孙可姿笑了笑，像是很明智地说，他就是想要我做他的情人，这个我很明白。在卡斯特，有男人要你做他的情人就算是很优雅的了。
哼，情人，汉语真诡诈。沙粒轻轻地点去烟蒂说，实际上就是要跟你睡觉。你是怎么想的？
孙可姿脸上红了很久，然后尴尬地笑着说，那怎么行……太龌龊了吧？
沙粒吹了一下烟灰说，问题是你在这个观点上能站立多久。实话跟你说吧，衣龙堂追我快两年了。他一边对别人说，我沙粒是皇水最乱的码头，一边又扬言一定要把我收为他的第100房情人，然后向共产党的十七大献礼。哼！听到这些话我忽然觉得，一个女人去跟猪、跟狗Mating（交配）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果和衣龙堂相比的话。
孙可姿实在不能相信沙粒能说出这种话，眼瞪得一溜儿圆，神情如同弃婴。
这时，沙粒冲孙可姿点了点头说，听着，我们作为女孩，这一生中有两件事最为烦恼，一是月月必来找事的menstrual（月经），一个就是碰到衣龙堂。我告诉你，衣龙堂追不到你是永远也不会罢休的，考公务员这件事，就是他在狂追你三个月而不得后抛给你的又一个诱饵。衣龙堂是何许人也？他就是个流氓政客，是一个脏、乱、差极为严重的人。考公务员这件事，对于你来说，看似柳暗花明，其实是大难临头，你躲不及就会溅你一身。Muststop（必须停止），ok！？你苦读了四年大学，能听得懂我最后一句话吧？
听沙粒这么一说，孙可姿落寞起来，自然不好再谈考试的事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孙可姿转而问到麦子和楚湘水的情况。沙粒告诉她，楚湘水在南京一家民办中学教书，麦子在南京市的一家叫着十三钗的影楼做事。沙粒肯定地告诉孙可姿，麦子是不可能回来陪你考试的。她在南京十三釵已经做到主管了，我几次挖她都没成功，哦，身边有了爱情鸟，喔喔喔，呵呵呵……上个礼拜还跟我诉苦，说楚湘水一天一首情诗，快把她叮成筛子了。蚕（因为楚湘水爱写诗，在大学时沙粒常这么称呼楚湘水。）更不可能回来了。你想，他的心思全在麦子身上，如果麦子不愿意回来，他怎么能离开南京呢？还有，据说那个学校很认可他，将来副校长的职位有可能落在他的肩上。
沙粒的话让孙可姿的心中荒凉的，而且不仅如此：你沙粒不参加考试就罢了，多骂一句衣龙堂也可以，但是，你把考公务员这件事看得如此恶劣，却让人想到了一件事。一个人好不容易淘得一件宝贝，送到鉴宝大师手里时，却被认为是赝品，是有毒的东西，又如这件事是个瘟疫，谁也碰不得，谁也感染不得，不是吗？自己刚问到麦子和楚湘水，你沙粒唯恐我去找他们陪考，不仅帮麦子拒绝了，连楚湘水也给包办了，怎么不让人委屈、沮丧、失望、迷惘和纠结。于是，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渐渐冷了下来，一南一北地坐着，几乎到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地步。
孙可姿的家住在一个高坡上，那是老房子，灰突突的像个得了肺病的老人。树上挂着各种牌子，有征集卵子和精子的，有要求代为强奸的，有买死婴和胎盘的。
从天池小区出来后，孙可姿联系了麦子。
麦子的手机是山寨版的，打到45分钟，麦子就觉得耳朵被烫得要熟。
这45分钟都是孙可姿在说，内容就是邀麦子回来参加公务员考试。
面对着孙可姿的反复劝说，麦子有点难挨，最后她叹了口气，戏笑自己说：可可，实践证明，这种梦不是我能做的哦，再说，公司对我挺好的，我也很喜欢这里的工作氛围和企业文化，我…..嘿嘿......舍不得离开呀！还有，我喜欢安静，喜欢宅，只要工资有的拿，就不想挪窝了。
麦子说到了“实践证明”几个字，背后肯定有故事，但是孙可姿没去探究，而是立刻批驳了拟或是嘲讽了麦子的观点，说麦子是小农意识，说麦子在个人前途方面是青光眼，甚至说麦子是在放任自流。但不管怎么说，直到放下电话，孙可姿也没有得到麦子的肯定回答，这让孙可姿有点灰心和意外。
孙可姿回到家时已经快到六点了。孙可姿的家住在消防队后面的一个高坡上，那是一绺老房子，没有颜色，灰突突的像个得了肺病的老人。爬完高坡后，就可以看到两棵大树，有一颗缺水了，又遭了虫子，正在死，另一棵树上挂着各种牌子，牌子上的内容五花八门，有要求合租房屋的，有征集卵子和精子的，有要求私下调换心肺的，有要求代为强奸的，有卖旧家具和女人的，有买死婴和胎盘的。有一个牌子最显眼，牌子上有孙可姿母亲写的四个字：向我降温！！
这一排房子有八间，是三家住在一起的，孙可姿家住在最东边。走到自己家要经过一条混乱、潮湿、幽暗而逼仄的巷子，走在冗长的巷子里，孙可姿能闻到浓郁的中药味和尿液中散发出的刺鼻的氨气味。这使孙可姿不得不一边走一边紧紧捏着鼻子。
走到自家院门时，孙可姿吓了一跳，门后，她的母亲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毫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孙可姿连连吐着气，然后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胸口说：妈，你吓倒我了。
孙母50多岁了，七年前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现在人像一张弓，又被人拉满了，那后背可怜地向后绷着，整个人都快不够一米二量的了。头发早就被日子漂白了。脸上大一块小一块地全是那种褐色的斑纹，稍远些，能感觉有一群黑蝴蝶在她面前忽上忽下地飞。看人时，目光中充满了疑问。反应有些迟钝拟或是不自信了，平时，孙可姿跟她说话，她总是要问两次，其实她一点都不聋。
听女儿这么说，孙母讲：驴蹄子这么响，我早就听到你进巷子了。
孙可姿看了看自己的高跟鞋，笑了，她亲了亲母亲，然后坐在桌子旁就吃了起来。
孙母拉了个小板凳默默地坐在女儿旁边，一边看着女儿吃，一边用苍蝇拍子一下是一下地扇着风。孙可姿突然发现母亲的眼圈是青的，就问：妈，你又睡不着了？
孙母叹了口气问，可可，跟我照实讲，是不是又跳槽了？
孙可姿笑了笑。
孙母焦虑地说，干工作跟长幼苗的一样，不能刚长一截就掐断的，那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大树呢？我看你这几天就不对头。你要跟妈说说。
这时，孙可姿把饭吃完了，就把自己如何遇见市委办秘书长衣龙堂，如何得到衣龙堂的承诺准备参加公务员考试，如何请麦子陪考的事慢慢地告诉了孙母。
听女儿说要考国家公务员，又有贵人相助，孙母的眼睛越来越亮，人也像是一把伞，砰的一声就撑开了，嘴里一个劲地哦哦。期间，她不由得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一个相框。
那相框里有一个浓眉大眼的军人，是她的丈夫，现在是烈士，死在国防工程里。
孙可姿看得懂母亲的眼神，心立刻剧烈跳动起来，她知道自己如果能考取公务员，对于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对于这个家族该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事件啊！
这时，孙母或然想起了刚才女儿说的想请麦子来陪考的话，她算计起灯油钱来，就嘟囔说，还是一个人安静，干嘛要找个人来搅和。孙可姿就说，两个人在一起学才有劲，还说，这两年自己反复跳槽，人浮躁多了，坐不住了。
孙母听女儿这么说，忙急切地问，麦子答应了吗？
孙可姿脸上的表情一厘一厘地紧起来，她喝了一口汤说，麦子在南京混得可好了，舍不得丢。
孙母用苍蝇拍子一拍自己的大腿，气愤地说，糊涂！就是拿一百万，怎么能和铁饭碗比，有上顿没下顿的，留念什么，糊涂！说完，情绪越发的激动，手中的苍蝇拍子就扇得越来越快了。
孙可姿说，好了，妈你忙吧。
孙母站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恨恨地嘟囔，糊涂！个死丫头！
新闻联播后，母亲去院子里的那个小厨房里洗澡去了，孙可姿拨通了楚湘水的手机。
楚湘水刚从年级组会议上下来，听到是孙可姿的声音十分惊讶，高兴得一迭声地说：你好你好你好！孙可姿先是故意把楚湘水怪罪了一番，然后打听楚湘水的近况。楚湘水立刻打开了话闸子，肚子里的话，仿佛是一群被关了一个夏天的鸽子，如今有人来开门，便扑棱扑棱地向外飞。
见楚湘水收不住，说的又都是那些桃树上开梨花的蹊跷事，孙可姿就打断说：我先问你一件事。你在追麦子吧？
楚湘水怔了一下说，没有呀！
孙可姿说，有人说了，最近麦子家的树上可热闹了，不知从哪飞来一只爱情鸟，喔喔喔......呵呵呵。
楚湘水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像个修桶的，然后说，天呐，世界怎么这么乱，就这一点秘密马上就被人肉了。
孙可姿呵呵地笑了，笑完了，她说，湘水，你为什么不追我和沙粒呀？太不够意思了吧？
楚湘水说，四舍五入嘛！
孙可姿说，把最强的舍去了吧？
楚湘水叹了一口气说，是呀，这个社会麻烦太多了，我不能再给自己添麻烦呀！
孙可姿又笑了一阵说，我觉得你和麦子很配。
楚湘水说，都这么说呀！不过，你是第一个站出来举牌的，真聪明！
孙可姿笑着说，天呐，你别酸好不好？我再问你，追到手了吗？
楚湘水啧了下嘴说，麦子有点不识货你知道吧？她如果炒股就亏死了。
孙可姿笑了，然后说：你别给自己脸上抹地沟油了，我知道你目前的困难。哎，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要不要，可以省去你一千多首情诗嘢。
楚湘水对孙可姿的这句话非常感兴趣，那双不像点也不像线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