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梭林乘坐的那一个班次上,地理学家陈慕桩恰好也在,他是已故天文学家石闻元的得意门生。或许也不那么恰好,他就是冲着梭林的演讲才来的。其实梭林也认识陈慕桩,不过他们整个旅途互相都没有说话,就像没有看见彼此。陈慕桩的旅伴是记者若夕,她是那种专为高层收集民情参考的记者,家在巨械α.?若夕这次来巨械γ,是指望接通恒星广播后,自己能够转型为一个真正的传媒记者。
陈慕桩从事的不是基础科学研究,而是应用科学——他研究的是巨械座本身。这就是为什么他跟着石闻元学了那么久的天文学模型和公式,到头来却被称为地理学家。巨械座,它曾经是天文学,如今是地理学,为区分起见,也叫“新地理学”。
今天陈慕桩是被一种模糊的直觉带来巨械γ的。和他的同窗们相比,陈慕桩特别充满理想主义情结,直觉一类感性的东西经常不合时宜地占据他的脑海。当陈慕桩有幸从若夕口中得知金属介质广播这个宏伟计划后,他对不常去的巨械γ(他更多呆在巨械α)就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好奇——然而使他好奇的不是超声传播或互文校验,而是这个工程项目的发起和推进本身,尽管前者才更接近他的本职工作。直觉告诉他这里似乎有些不合常理的东西。特别是当他听若夕说起,梭林已经准备好要去巨械γ广播他的第一篇演说,慕桩瞬间对这个工程有了更大的好奇。这种好奇暂时还难以言明,或许可以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很久以前慕桩和同学在岁月号的一个学习舱里,顺着广义相对论的藤蔓,一路探讨着黑洞、引力场和时空起源的问题。看似到了藤蔓的尽头了,时间和空间的意义都已经渺茫难测,却忽然在尽头这里碰到了量子论的诘难,如海上涌来的巨浪要把刚建立起来的沙堡推倒和掩埋。就在大家面对这千古难题一筹莫展之际,只见一个民科模样的老先生旁若无人地推门进来,却透着一种超然自得的神机,他信誓旦旦地宣称:“你们刚才谈到的矛盾,我已经解决了。”
抱歉,我们这样说并不是想直接把梭林定性成一个骗子。只是想说:此事必有蹊跷。
救生舱停在巨械γ浅表的某个空旷地带,悬停在金属框架之间,不和任何东西相接。舱门打开,乘客花了一点时间适应黑暗,随后纷纷一跃而出,攀上了身边最近的金属框架。偶然有人贪图方便,直接向核心方向扑去,却脚底一滑,向着深而空旷的一条通道缓慢飘去。人们看见他在挣扎,努力想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却徒然越飘越远。
梭林看了那个可怜的人一眼,攀着金属框架往升降梯爬去,忙着奔赴他的壮丽事业。锦里已经在升降梯那里等他了。其他人也纷纷走向各自的目的地,没有做过多的停留。
“那个方向有尽头,其实他最终也会停下来。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帮帮他。”陈慕桩对若夕说。说话的时候,两人的面罩要紧挨着,在稀薄大气里这是一种很简便的交流方式。
若夕回答说:“我也知道那里有尽头,可尽头不是他要去的地方。而且他这样乱飘,会撞到清洁工的。”
若夕说的清洁工,是专门收集游离废物投入有机物焚化工厂或无机物再生工厂的人,他们总是在不同通道里飘来飘去。因为职业的训练,他们能比正常人飘行得快很多,简直像自行车之于步行。撞上人的话,出现生命危险也不是不可能。
若夕用力一蹬,往那人稍偏一点的方向飞移过去,很快追上那人,手里一推,两人就向两个相反方向分别碰到金属骨架。若夕抓紧金属骨架,蹬了一下回来。
“看来你对巨械γ很是熟能生巧。”陈慕桩说,同时尴尬地用左手揉着脖子。
若夕微微一笑算是回答。慕桩看着受到帮助的那人默默走开,连头也没回,更没半个“谢”字。心想有冷漠如此,人与尘埃何异。
环顾巨械γ,慕桩的第一感觉就是大。它的大小大约有巨械α的32倍,比起巨械β就更是大得没边,真正可以算是恒星级的人造天体了。这颗恒星比起传说中的那颗恒星——征途前时代的太阳,当然还是小了不止一点。但有了内部稀疏的金属骨架的掩映,反而在繁复的层次中给人一种比天空更加深邃的错觉。就像天空中如果没有了群星的交叠,大概也会显得更加肤浅。
他们顺着金属骨架爬行,就像蜥蜴在树梢上那样。这一站要去的是焚化工厂——本来么,一场整个恒星范围的演讲,在哪听都是一样的;但焚化工厂近来正处于历史性的50%裁员紧要关头。这也是件大事。而且在冷漠而麻木的茫茫人海里,大概也只有这些神经紧绷的人最能体悟出一些欣喜、愤慨或是恐慌和悲怆了。慕桩和若夕想听一听他们对这场演讲和这项工程的评价。
这里不能不说一下焚化工厂的两套班子:一套负责处理清洁工搬运过来的有机废物,另一套则处理生命体自身。两者的物理过程是完全一致的,社会意义却有着天壤之别。限于巨械γ目前只有这一套焚化装置,两套班子合用一架机械已是冒天下之大不讳。如果公众知道日后连操作员都要合二为一,前一秒还在倒稀粥的手后一秒就要处理死后的我们,那就真不知道应该品味“没有魂灵的肉体与垃圾无异”这样的鸡汤,还是颂唱“每个有过生命的肉体都值得被尊重”这样的挽歌了。
好在公众对此是并不知道的,因为还没有人找到修复电磁通讯通道的方法,通讯不畅,人们只能靠今天将要接通的金属介质广播来了解天下大事。但即使广播通了,人们恐怕也还是不知道的,因为这种艰难的决定,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哪会有人将之公布于众呢?
焚化工厂处在一片物质稀疏区,周围除了除了工厂的工人,没有其他人居住。倒不是焚化工厂有什么污染和排放,而是死亡的生命体和废弃有机物交替流淌的景色,实在是不那么喜闻乐见。慕桩考证过在征途后初年(当时社会秩序混乱,没有留下什么材料,因此虽然只过了寥寥数年却也恍如隔世),那时这一带还是有人居住的,那时候人们只求保命,哪还顾不上抬头的风景。但随着经济的恢复,能迁走慢慢的都迁走了,而不能迁走的——这些工人——也就习惯了。
工人们的热情超出了陈慕桩和若夕的想象。他们原本只是两位无聊过客,却得到了每个人的热情招呼——在那愉悦的微笑里,你真看不出他们居然会有什么忧伤!你在他们的眼神里读到了惊喜,兴奋,还有一丝丝惶恐;他们不敢把面罩靠上来讲话,就一个劲地点头,比着口型说:“哎呀,你来了!”
若夕对陈慕桩说:“看来你比我有名。”
这其实不消说,石闻元的学生无论如今成为科学家还是做了普通人,都始终能受到格外的关注,从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光环甚至远远盖过梭林。然而陈慕桩心里偏偏没有这些浮名,他像老友一样和每位围观群众都聊了几句,随后就忘记了他们,和若夕找地方停靠下来,等着梭林的演说。
若夕把面罩贴紧客户端,听见广播台正在试音。试音的声音是这样:“现在正在试音。现在正在试音。喂喂喂?现在正在试音。……”
她问陈慕桩:“你猜这背后是人还是机械?”
陈慕桩也凑上去听了一下,对若夕摇头。但这摇头不是不知道,而是代表不解。他于是询问道:“你在想什么?这不是人吗?”
通讯系统试音的时候,最好的是用轻音乐……除非是考场等需要严格避免思维干扰的环境。若夕相信这是常识。几年前她曾经采访过一个短距离多方通讯的项目,她还记得那时负责测试的人唱起了童谣:“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包括若夕在内的听众们围绕着他,他们愉快地说:“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现在正在试音。现在正在试音。……”
若夕坚定地说:“不,那是机械。”
陈慕桩仔细品味着若夕的思想世界,感觉那也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但他也逐渐认可了若夕的意见:“是的,这很机械。机械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