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途后10年。
巨械座发展起来了。
在这个距离上，巨械四星中最显眼的不再是发着暗光的巨械α，而是体量最大的巨械γ.?巨械γ住着大部分人，它沿袭了“岁月号”上的大部分制度和习惯。巨械γ还有自己的首领，就是从前的领航员，现在暂时还叫领航员。与它相比，巨械α小了不少，不过巨械α小得完整、小得明亮、小得有特色，也适合一些有独特追求的人。
巨械β看上去就是一艘战败的飞船，它的不少设施几乎还是完好的，只有动力系统遭到了致命的打击。巨械β和其他三星之间是不完全能够自由迁徙的，它准入门槛高，住在巨械β的都是一些“特殊的人”，包括负有最高治理责任的人、经济上起特殊作用的人、研究巨械座前途命运的人和其他受到尊重的人。这里“其他”的概念就很模糊，因为也有一些说不上是为什么留在那里的人。
尽管巨械α、β和γ都因为各种原因坏得不成样子，但跟这些不知哪个文明留下的残迹相比，巨械δ——从前的“岁月号”——还是相形见绌。岁月号的一切都已经经历了好大一轮自生自灭，失控的古菌、地衣植物等小门类生物成为主宰者，泄漏的循环液体犹如永不落雨的积雨云弥漫四周，空气中的氢元素不断流失导致一些金属凭空生了锈。这里只住着一种人，那就是怀旧的人。
‘’面向过去就是背叛未来！”——这是第五代领航员梭林的名言。梭林是那样一代人：他们对刚结束不久的上一个时代耿耿于怀，而更久以前的辉煌往事则早已在岁月中模糊得丧失了说服力。梭林年少时会怀疑等星文明是否真的曾经建立过一个“连接一切人和事物”的虚拟时空，而在迫于史料相信后，依然还会怀疑那个虚拟时空是否真如文献所说的那么重要、那么核心。无知给了人无畏的勇气，无知给了人藐视一切的自信。梭林就是凭着那样一种危险的自信，做了一件大事——巨械γ金属介质广播系统。
征途后10年10月28日，巨械γ“金属介质广播”即将进入首次试运行。梭林在巨械β最好的舱室——避险舱内，审阅着秘书锦里打磨了两天的讲话稿。讲稿被誊写在一张布帛上，字字工整，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各位巨械γ的居民，你们好！虽然你们可能没听过我的声音，但一定已经猜到了我是谁，没错，我就是你们的领航员，梭林。多么遗憾，在这样一段庄重的讲话开头，我不能够和你们说：‘金秋十月，秋风送爽’，因为没有秋天，也没有风；我也不能说：‘菊花吐蕊，丹桂飘香’，我甚至没有看过这两种植物的照片。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没什么好丧气的！因为我们还有双手、还有智慧，我们还会创造出更新、更棒的事物，我们会创造出崭新的另一种美。
“现在，在你们面前，就是这样一件事物被创造出来了！几天前，我们辛劳的工程师们走遍巨械γ的角角落落，为我们安装了这些降噪器、中继器和客户端，这就是我们金属介质广播的核心硬件。可别小看了这些装置！它们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然而可别忘了，为了凑齐制造它们的原材料，许多工程师不眠不休地摸索了多少个昼夜！想出一个点子是不难的，难的却是付诸实践。曾经有人说这个疯狂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我们剩下的资源已然是那么捉襟见肘；可是事实胜于雄辩，现在我们做到了，而且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做得那么好！”
梭林微微皱起眉头，又从头扫了一眼，拿起钢笔，把“多么遗憾……”一整句划掉了。他不喜欢说遗憾：凡事有因有果，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曾经事出有因。其实我们从来都只有一条路，就是我们已经走的路。此路之外，别无他路。
“这是我们在恢复经济的道路上迈出的一大步！看吧，事实证明，我们并不是只能屈从于其他文明留下的那些碎裂的有机物管道、破烂的垃圾清理装置和毫无遮拦的睡觉固定带，我们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逻辑走出一条平坦的新路。我们创造出的这东西既不同于古老故事里的广播系统，又不同于巨械座原有的那个无法开启的电磁通讯通道。它是我们独创的产物，是巧妙借助巨械γ的金属骨架来传播超声信号，通过波与波之间的互文校验来排除噪声，最大程度节约了宝贵的能量……”
梭林又划掉了“碎裂的”“破烂的”“毫无遮拦的”三个负面的形容词。梭林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嫌恶的笑，那是洞悉世事的中年人对年轻人所特有的不屑。梭林还没机会见过锦里，因为梭林一直在巨械β，而锦里自上任后一直还在巨械γ处理一些事情；但梭林猜想锦里一定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脸上可能还长着青春痘，还留着浅浅的胡须伪装着成熟。——年轻人！这些碎裂的、破烂的、毫无遮拦的东西，最终是要伴我们一生的。而且若干年以后，你也总会对这些碎裂的、破烂的、毫无遮拦的东西熟悉到没有感觉，是的，终有那么一天，它们都会仿佛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真是一对矛盾：梭林大胆地发起金属介质广播的建设，冲击巨械座的现在；却又屈从于那些碎裂的、破烂的和毫无遮拦的东西，悦纳巨械座的现在。不能说哪一个他才是真的他，一边叛逆、一边顺遂，正反相合，才是这完整的一代人。
“朋友们！这是多么伟大的事业，这是多么辉煌的前程！困难没有将我们打倒，却让我们学会了坚强！还有比这更辉煌的时代吗？当然，也许有过更发达的经济，有过情迷意乱的花花世界；但和现在一比，却难道不显得轻浮了吗？……”
这段宣言让梭林很满意，梭林将布帛收起来，离开避险舱。他扶着墙，把自己转移到救生舱——负责在星际往返运输的交通工具。一趟旅程大概需要五天（受制于有限的能源），他得提前做好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