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以当事人身份,回忆胡适当年如何仓皇离开北京。解放军炮声隆隆,燃放鞭炮一样,胡适依然满面春风,与大家谈笑、揖别。后来有人不相信这段回忆,提出了种种质疑,季先生十分无奈,也懒得去辩,只好说这是他脑子里的记忆,别人爱信不信。
这个段子可以看作是对历史的最好注解,六经注我,我注六经。阅读过去回忆当年,事实真假都在其次,关键是我们愿意相信什么,需要什么样的真相。八十年代中期,汪曾祺和黄裳两位先生到常州,晋谒赵翼故居,我有幸陪同,印象中除了破败,只记住几根粗大的楠木柱子。还有几位混得很潦倒的赵氏后裔,见了我们表情木然,汪和黄与他们热情谈天,这才有点笑容。
赵元任是胡适同期的留美学生,都是庚子赔款的二期生。他比胡小一岁,能够八卦的事很多,譬如他的先人,往远处说,可以追溯到大宋皇帝。往近里说,就是这位赵翼,乾隆年间的探花,写过“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他爷爷的爷爷的爹。
很显然,同样姓赵,境遇可能天和地。赵元任曾位列清华四大教授,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齐名,有人谈到他的赫赫成就,说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出身名门,其二,留学美国。细究起来,未必站得住脚,赵氏后裔众多,独独出了一个赵元任。留学美国的同期学生一共七十名,我们所能知道的,也就胡适、赵元任加上竺可桢。
一个人的成功会有很多原因,有时候,反倒是一些不入眼的小八卦,更能够说明问题。胡适说自己的思想觉悟,最受启发的是留学时观看体育比赛,观众忘情投入的狂呼,让他突然意识到身心大解放的美妙,从此性格大变,开始积极向上,变得热情开朗。赵元任回忆留学,认为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是他当年听从校医建议,修补失落的两颗门牙,此事虽小,却非同小可。
赵元任少年时不慎跌落了两颗门牙,常遭小伙伴讥笑。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他因此一直羞于言笑,性格不免内向。众所周知,赵元任是著名的语言大师,最厉害的就是嘴皮子,能说好多门外语,会讲无数种方言。早在出国留学前,他的英文和德文已相当不错,可是没有门齿,遇到某些发音十分困难。镶了假牙,不仅人变漂亮,成为帅哥,而且发音也更加清晰。
真不能小看了两颗假牙,赵元任很感激它们,在回忆录中说:“我觉得我是个勇敢的新人,完全具有面对世界的信心。”
在大清政府完蛋以前,共有三期庚子赔款学生,第一期四十七人,第二期七十人,第三期六十三人。基本上学理工科,最多的是采矿和电机,以第二期为例,学文科的也就四五个。其中赵元任和胡适还是半路出家,赵的本科是物理,读博士才是哲学。胡适一开始学农科,面对一堆苹果,根本分辨不了,害得他信心全无,不得不痛下决心改行。
因为赵元任和胡适的成名,就得出学文科更有前途,一定大错特错。这三期留美学生中,大多数还是默默无闻,学理和学文都可能有出息,也都可能没出息。不过从大多数学生的选择来看,也验证了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出于饭碗的考虑,当然学理工科好,尤其工科最经济实惠。
赵元任学物理的时候,喜欢音乐,在作曲上下过功夫,据说唱得也很不错。大家熟悉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便是他作曲,搁现在,也可以算作流行音乐的旗手之一。不过,他学问方面最出色的还是语言学,后来的语言学大家,如王力,如朱德熙,如吕叔湘,都是他的学生。
他的语言天才,传得神乎其神,不只会多门外语,难得的是还能辨别各种地方口音,知道巴黎土语,熟悉伦敦黑话。据说战后做客德国,他讲了一口纯粹的当地话,以至于老百姓误会了,为他感到庆幸和祝贺,能活下来真不容易,竟然躲过了狂轰滥炸,没有死于“二战”。
用巧舌如簧来形容赵元任并不为过,罗素先生当年来华,到处巡回演讲,赵元任担任翻译,既能将英文译成中文,还能立刻转换为各地方言。他可以讲三十多种方言,简直就是一个出色的相声演员。
赵元任是最早用科学方法来对付语言学的人,我曾经以为他的物理是白学了,后来才明白,语言学研究尤其是语音,还真的与物理分不开。可惜处在乱世,长年生活在国外,更多的是为洋人所用,显得不咸不淡,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绝学,变成了通俗的国际汉学。
他不得不厌其烦地告诉外国学生,中国人喜欢用语气助词,动不动爱问别人吃了吧,喝了吧,这个“吧”可不能随便用,譬如不能放在王和季的后面,你不能问人家姓王吧,姓季吧。因为谐音,别人有可能听成“王八”和“鸡巴”,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是非常忌讳的。
堂堂清华四大教授之一的赵元任,大把气力花在这种普及教育上,真很屈才。学汉语的洋鬼子也太幸运,给他们上课的,是中国最挺尖的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