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整夜忐忑不安没有睡好的管家人从小客店里各自的房里走出来,郭玉塘已经早早起床了,正和丁管事一起在门房里结账,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羊氏肚子里积攒了一夜的气又准备爆发了。
正在这时,麴姨娘毕恭毕敬,拉了儿子管秀路和刚会摇摇摆摆走路的女儿管秀莲来到郭玉塘面前:“二少奶奶,请你原谅我之前对你的不恭敬之处。来,秀路、秀莲,过来跪下,叫‘娘’。”
六岁的管秀路已经有点懂事了,大概也记得自己亲娘昨夜的叮嘱,立即向郭玉塘跪了下来,“咕咚”一声磕下头去,嘴里便叫了声“娘”,小小的管秀莲不大明白,被麴姨娘把头按下去,也在地上撞出响声来,抬起头来的时候,小嘴就开始瘪起来了。
郭玉塘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心中一热,眼眶就有点湿了,忙伸手去扶两个孩子,麴姨娘忙说:“二少奶奶,你不答应,我就不准他们起来。”
郭玉塘一把抱起管秀莲,掩饰着自己的眼泪,连声答道:“哎!秀路、秀莲,快起来吧,娘答应你们了。”
一向恪守明哲保身原则的麴姨娘从来对郭玉塘都是冷冷淡淡,礼貌多过亲切,说白了就是作为妾室,对正室的防备心理甚重。
孩子开始会认人之后,除非必要,她也是尽量不让郭玉塘跟孩子接触过多,生怕她夺了孩子对自己的爱去,还好郭玉塘并不在乎这个。
现在她的态度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主动让孩子称郭玉塘为娘,表明了自己完全打心眼里认可郭玉塘这个主母的位置,这转变无疑是跟昨天发生的事情有关。
“二少奶奶,我麴如意从小也读过几本书,对书中所说的‘女中豪杰’一词根本不明白,女人总归是在家里,能做出什么豪杰之举呢?昨天我总算是明白了,二少奶奶你就是女中豪杰,从今天开始,二少奶奶,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二话。”说完,她也跪了下去,跟郭玉塘磕头。
听了这话,宗妈妈和芫均春光抬起手直擦眼睛,管老太太也频频点头,看见这个症状,羊氏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郭玉塘心想,看来自己的付出总还有人懂,只有羊氏那样的白眼狼,得了便宜还卖乖,苟且偷生还装做大义凛然。
她把家人手里的财物集中了一下,幸好还有不少,像她自己之前是仔细地把几张银票和几样首饰分别缝在衣裳和鞋子里,麴姨娘是把财物藏在了孩子的包裹中,管老太太虽然老迈但思维也算敏捷,被拖下车时,还藏起了一个小包在自己身上,於氏和惠氏也分别藏了点银子首饰在各自的假发髻之中,只有小曲摇头说自己的银钱首饰本来就不多,也就全部包成一个小包,结果被抢走了,最笨的就是羊氏,所有值钱东西一样没剩,全被强盗抢走。
银钱集中了一下,还好,能支撑着走到永州,郭玉塘不敢说自己还有银票,谁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呢?她只说到了永州再想办法。
天气渐渐冷了,管家一行人磨磨蹭蹭来到了永州,本打算稍事停留后就出发,但管老太太病倒了,郭玉塘所能庆幸的是老太太没有在荒山野岭之间生病,要不,连大夫也请不到一个。
她们住的这间客栈名为“忆江南”,听名字就让人觉得这家客栈的老板要么是文人,要么就是客居此地的江南人。
听说客人生病,这个名叫幸运的客栈老板倒是热心,忙前忙后地帮着请大夫,叫小二抽空帮着熬汤药。
这永州城本来就是一个南来北往的重要枢纽,因着战乱,各处的人涌入永州的极多,客栈近几个月来的生意非常之好,人来人往就像流水一样。
郭玉塘偷偷叫宗妈妈拿了张银票去银号里兑了银子拿回来,这才算接上了银钱短缺的口子。
幸老板见这一大家子人虽然穿着寒酸了点,但房钱饭钱隔三岔五都能准时支付,因此对管家人倒也十分殷勤,不曾刻薄。
管家人本想单独要一个小院居住,但无奈客栈里实在腾不出房来,只好住在客栈主楼的二楼之上。
二楼上是上房,共有十二个房间,管家的人就占了一多半去,丁管事和几个男仆则住在楼下的相对便宜一点的房里。
接连奔波了那么长时间,借着老太太养病,管家人和下人总算得以偷个时间,休息一下,时间一长,闲来无事,大家也就大着胆子,到街上溜达逛街,要不整天呆在屋里,不得憋出病来。
女眷们到底忌惮着自己的身份,不大敢出去,整天的活动范围也就在这客栈里。
二楼上的其他旅客来了又走了,换了不知多少拨,常住的就只有管家一家人和另外一名男子。
那男子身量高挑,古铜面色,一双眼睛看人之时略含忧郁,似乎正为什么事忧心不已,只见他带着一个童儿,每天早出晚归,十分忙碌,在走廊之上与管家人相遇,就急忙闪避,把眼睛只望朝别处,一付谦谦君子十分有礼的模样。
时间稍长,大家也就约莫从幸老板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这个男子的一点个人情况。
据说他名叫司天成,是常州人氏,这次世道一乱,他带着妻子孩子也逃难出来,结果在快到永州的时候,跟妻儿走散了,现在他每天出去,就是发疯般地找着他的妻儿,然而每天都失望而归。
这种情形在这个世道实在是太普遍了,所以郭玉塘听后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她自己和管家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天下午,郭玉塘刚疲惫地走出管老太太的房间,就见丁管事匆匆上楼来,低声但高兴地说:“二少奶奶,刚刚我在外面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京师已经收复了,听说太子都从建宁回京去了。”
郭玉塘也一阵高兴,这下,她们再不用东奔西走了,等管老太太身体一好,她们也可以立即出发回京去。
那个司天成也正好从外面回来,满脸颓丧地走过郭玉塘和丁管事身边,冲他们点头致意,而后进自己房里去。
丁管事满含同情地看着他的背影,叹息道:“看样子他今天又白跑了一天。”
第二天造成,郭玉塘正打开门准备去管老太太房里,正好与那司天成打了个照面,那司天成脸上堆起笑来,招呼道:“管二夫人。”
郭玉塘有点诧异,却也不得不回应般地点头,从此之后,只要与那司天成相遇,他总是殷勤地打着招呼,有几次还停下脚步,欲与郭玉塘攀谈。
不知为何,郭玉塘觉得这人的态度十分不庄重,就算是出门在外,不用过于拘礼,但这个世上起码的礼仪应该有吧,这人好像十分急于同自己熟识起来一样,令自己十分不舒适,因此也只是淡淡对待,而后索性绷了脸,装作没看见他一般。
那司天成也就讪讪走开,慢慢也不再跟她打招呼了。
但是,除了郭玉塘和生病的管老太太外,其余的管家人渐渐同这司天成熟识起来。
羊氏起初是带着窥探郭玉塘的行为的目的偷偷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好从中找出她不守妇道的证据来,谁家的女子会自告奋勇献身强盗的,这个二儿媳的动机肯定没那么简单,搞不好是本性****。
可是看来看去,她不但没有找到郭玉塘跟外面的男人有勾搭的迹象,自己倒被那司天成的礼貌客气、衣冠楚楚给吸引住了,听了他的遭遇,不禁大为感动,为之洒下好几滴同情的眼泪。
管老太太是在病中,身旁丫鬟现在只有明光一个,因此郭玉塘和宗妈妈等人整天围着老太太转;於氏和惠氏受了强盗的惊吓,多半是闭门不出,两人呆在房里念佛吃素;麴姨娘就不用说了,带着两个孩子,虽然明丽明华在,奶娘也有,但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她主动揽下了所有人衣裳鞋袜的缝补制作工作,整天也是呆在屋里,一面教着儿子习字,一面埋头做事;只有羊氏和小曲,既不做事,也不帮忙,闲极无聊,能有司天成这样的外人来陪着说话解闷,那是再好不过。
眼见着冬天来临,天气越发冷了,虽然管老太太的病情渐愈,但郭玉塘仍在考虑,是否老太太痊愈后再在永州住些时日,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再出发,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天一早,郭玉塘正往老太太屋里去,就见明喜走了过来,样子有点忐忑不安,看着她对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郭玉塘忍不住问:“明喜,怎么了?”
明喜大概也是正想着怎么开口,听见二少奶奶问,便吞吞吐吐地说:“二少奶奶,我今天一早起来就没有看见储姨娘,心里觉得有点……”
郭玉塘刚听了明光过来说老太太昨夜又有点咳嗽,心里就惦记着她的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听见明喜的话,也没往心里去,只问:“储姨娘什么时候起来的、什么时候出去的?那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我大概是睡得太死了,都没有听见储姨娘起床出去的声音。”因为开支的关系,现在各人的丫鬟都跟自己的主子住在一间房里。
“也许是她一早出去买什么东西了。”郭玉塘心不在焉地说着:“她有没有说过?”
“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储姨娘倒是说过今天想要去买点针线来,帮於姨太和惠姨太绣一幅经幡。”
“这不就是了,你也算一个老下人了,连主子要做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多看着点儿。”郭玉塘责备地说了一句,就忙着去老太太房里了,留下明喜呆呆站了半晌。
吃午饭的时候,储姨娘还没有出现,明喜害怕了,跑去找郭玉塘,郭玉塘正在羊氏的屋子里跟她说着老太太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