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九死一生,看到周围熟悉的环境,两个来自都市的年轻人,兴奋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似乎非要抱得对方喘不过气来,生怕稍稍有点放松,就会失去怀抱里的爱人。
江枫环抱着脏兮兮、浑身衣服破破烂烂还缺了个袖子的左青,心中涌起一丝心痛与怜爱——他觉得自己怀里的这个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是一棵值得他放弃一整个森林来换取的树。
“老婆,”他深情脉脉地看着左青混着泪水与沙土的脸说道,“你受苦了……”
左青略微松了松紧抱着江枫的手臂,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用一种闪烁着坚毅而幸福的眼神看着他,摇了摇头,抚摸着他的脸庞,似乎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江枫回想起刚才破除幻境的事,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身处困扰之中,唯有以无比的决心,斩断让你烦恼的源头,切不可优柔寡断,唯有如此,才可以冲破迷局。
经历过幻境逃生,江枫其实也想明白了他跟左青之间的婚姻关系:在他们之间,原本就任何隔阂,只是婚姻的形式让他们对自己、对对方有了更高的期望;当这种基于完美假设的期望落空时,对方的缺点就会被逐渐放大,而自己,更是在这种落差中苦苦挣扎,怀疑对方,也怀疑自己;最终,爱情就在怀疑与冷淡中逐渐消退,成为一个冰冷的物体。
“青青,小枫。”外婆从屋内走了出来,看到了落在院中的两人。
“外婆!外婆!”左青跟江枫看到真实的外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天经历的磨难,让他们一时语塞,叫了外婆之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孩子,受苦了,受苦了……”外婆看着这两个小辈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知道他们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外婆,现在外面情况怎么样了?敌人有没有退去?”看到小院里一切平静,似乎没有半点战争的痕迹,江枫眼巴巴地问道,似乎在期待着一种肯定的答复。
外婆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锦衣卫,又看了看自己疼爱的两个孙辈,面带忧伤地回应道:“没……我们外围已经全部被攻陷了……前面的牌楼和后山都已经全部丢失了,现在,我们就剩下这个院子了。”
听到这句话,江枫他们俩张大了嘴,震惊地一句话都没有,没想到在他们落入幻境的一段时间里,镇子几乎已经被铲平了。
“那李大人他们了!怎么没见李大人他们,难道他们也……”江枫还是不敢相信,久经沙场,带着作战经验丰富的一众锦衣卫与燕王他们斗了几百年的李华大人,会在这次战役中战死。
“是的,小枫,李大人……也已经战死了。”
泪水大滴大滴地从江枫的脸上流过,这个高风亮节、一身正气,也曾对自己不服气的老将,竟以如此悲壮的方式谢幕,而且,他知道李大人当时奋不顾身地冲进敌军阵中,很大原因是为了救自己。
战争的残酷就在于它就像一台失去刹车的巨型轧路机,不断滚滚向前,无情地碾压着阻碍在它面前的一切,不留任何时间给人悲伤,除非它失去动力,否则,连亲手操作它的人,也不能使它停下疯狂的脚步。
“还有突围的机会吗?”江枫平静下来,问了外婆这么一句。
外婆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青青,”江枫看到外婆的表情,明白了一切,回头拉着左青的手,深沉地说道,“到屋子里去吧,把衣服换换,冲个热水澡,免得着凉了。”
迎着他们俩进了里屋,外婆对仅剩的六个锦衣卫黄穆、黄山平、江大海、黄信、吴鲁丘和李平说道:“你们也准备准备吧。”
本以为踏入安全的江枫和左青,又一次站在了悬崖边边。在内厅坐下后,江枫破天荒地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根烟点上,长舒一口气,缓慢而沉重地说:“青青,这次,看来我们是逃不出去了。”
“嗯,”左青答了一声,朝他走了过来吗,坐在旁边的长椅上,平静地说道,“也没什么,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也知足了。”
听到她这么说,江枫心里一酸,拿着香艳的右手微微颤动了下,以致于把凝结在烟头上那条长长的灰烬突破临界状态,猝然洒落一地。回头想想,他们俩在那个差不多要遗忘了的都市里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不如这一两个月里那般贴近。
“害你跟我一起受罪,委屈你了。”
“没,别这么说。”左青低头双手搓着自己的手掌,似乎有点紧张。
“你怎么了?”江枫看着左青这个小动作,知道她一定有话要说,安慰道,“傻瓜,反正都这样,有什么就说出来吧。”
“其实,”左青抬起头,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满足的微笑,这种笑,淡淡的,就像初春时分盛开在田梗边的一朵小野花,那么普通,那么迷人,“我还挺喜欢现在这种状态。”
她这一笑,倒是缓解了连空气都凝结在一起的紧张气氛,江枫也跟着笑了笑,说道:“你这是太绝望了吧?”
没想到左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青青,你这怎么了,是太紧张了吗?”被左青死死盯着的江枫,忍受不了这种瘆人的眼神和沉默,忍不住发问道。
“不,我想记住你的脸,希望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记。”左青摇了摇头,继续说,“现在真的挺好的,我们俩在一起,彼此心灵相通。你还记得我们来这边之前吗?”
江枫像被电击一般,身体抖动了下,以致于手里的烟都在猝不及防之中掉落在地。慌慌张张地捡起烟头,在手边的烟灰缸里掐灭,江枫略显紧张地回道:“嗯,是,当时我们关系很紧张。我……”
“所以啊,”左青脸上开始出现释怀的表情,打断了江枫继续往下说的话,接着说道,“尽管现在危险重重,我依然还是希望此时的时光能够多停留一会。”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呈现出一丝幸福。
看着她自顾自地在那笑,但江枫不知道此时她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于是便疑惑地问道:“你笑了?”
左青略带兴奋地回道:“当年,你这家伙,开的那家店,就叫‘定格时光’。世上的事,还真是巧。”
“嘿嘿,是啊,当年为了追你,差点连店都不要了。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幸福。”江枫的脸上开始浮现起丝丝笑意,似乎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其实,青青,你说的也对,现在想想,虽然我们今天也许不能脱困,但也没什么遗憾了。在困顿的城市里,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还不如在这战火纷飞中相濡以沫来得痛快。”
“你这家伙,别搞这么悲壮,我是觉得活着真是一种旅程,而并非一种目的,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度过,享受旅程中的每一秒。至于这个旅程,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其实并不重要。”左青看着江枫一脸鸡血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她终究还是很内敛的人,在她的世界里,有些东西,江枫还是不能完全理解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互的爱。
濒死的环境里,两个几乎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都市精英,就这么淡定地喝茶聊天,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生死,也并非不可抛弃之事了。
人对时间的态度是个很微妙的东西,越是被挤压,就越发觉得珍贵,尤其在生死关头,当很确定地知道不久之后即将与最爱的人永别时,会抓住一切机会,疯狂地追逐时间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