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敦猛然清醒,“你……你降了将奴?”
鴒歌转身,朗声道:“是,十年前我被慈牙救活,归于将王麾下,改名鴒歌。”
俘敦身子猛然一颤,心似被人划拉一刀,鲜血淋漓。他不信,摇了头失声喊道:“不可能,不可能……”
鴒歌颔首不语,羲煌扶住俘敦。
“你……你……”他一时饮恨难言,良久,终于道:“你忘了我们徙人是怎样遭受杀戮?”
鴒歌淡淡道:“徙人已降了将奴。”
“什么?”如一声晴天霹雳,俘敦一个踉跄跌进羲煌的怀中。
“俘敦哥哥,你与记史相恋,却受心之束缚,为什么?”他痛心失望,鴒歌深知。也因为如此,她从晏战口中得知了他们的消息,却不敢贸然相认。
“因为是异族相恋么……因为身份尊卑不同?”她试图说服她的俘敦哥哥,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手足情谊是这世上任何情感也无法取代的。“若有一天,将王英正真能统一江湖,从此后便再没有种族之别。和平取代杀戮,战争不复存在,你我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是怎样的世界?”
俘敦一时无言。
怎样的世界?
四海一统,八荒率职。
擎天,羲煌,俘敦想到此处不由的心生向往。
是呀,近千年的杀戮皆因种族偏见,世仇嫌怨。他们熟读历史,怎能不知?骁人鞑虏氏欲一统江湖,其后慈琅,然后莫峥嵘……可谁能成功?或败,或亡,或辱及全家……谁又能保证英正便能成功?
“将奴本就是被骁人掳来的各族幼童,因为当时年纪幼小,对自己的原始宗族已然淡忘。纵横江湖,杀伐征战,是被迫为之。如今英正反叛为王,我们将奴可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再不是从前那种惟命是从的杀人武器,我们拥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俘敦哥哥,若你不信我,也该信我们徙人长史的抉择。他带领族人降了英正,虽是迫于武力威胁,但与英正一席话后,甘愿俯首称臣。俘敦哥哥,将王英正欢迎普天下有着共同志向的仁人志士。”
俘敦一时犹疑不定,转头看看师傅。擎天无言,只捋着胡须陷入沉思。俘敦轻叹一声,回身望着羲煌,心中隐隐有种担心。
“你们将骁人作何处置?”
鴒歌心中明白,眼望羲煌,“将王英正在中都后围划了一片土地交给骁人,由他们自生自灭。”
俘敦摇头,“那不一样。”
一旁的羲煌低头沉吟,她明白俘敦话中的深意,骁人鲜有后代,英正当然不必担心他们再度崛起。但对蚁人来说,自生自灭万不可能。蚁人繁殖速度奇快,智能与将奴不相上下,今日重创之下,几近绝灭,但加以时日,蚁人凭借超常的生育能力必能再度兴旺,卷土重来。这英正对蚁人绝不会象对待骁人那般手下留情。
擎天思考的也正是这个问题。他虽然长期身陷蚁城为奴,但蚁皇待他不薄,让他居于通天阁潜心研究史籍经卷,光这一份安宁便是身处这乱世难遇的恩宠。他又怎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蚁人遭受杀戮,而他自己熟视无睹,为英正出谋划策。
他一个百岁的老人,已到垂暮之年,又何须这载誉史籍为后世称颂的功名。他保持沉默。
鴒歌心中明白,叹了口气,也不出言揭穿二人。
生死沉浮,这一刻还未有定论,她也不急于作出判断。她与俘敦青梅竹马,若他执意为敌,她暗中想个法子放他们自由就是。至于擎天,让他安稳呆在通天阁内,自己巧言令色定能让将王信服,他已归降。无论如何他是晏战与俘敦的师傅,她一定要保得他安然无恙。
她心下拿定主意,便放心守着他三人于这通天阁内享受这片刻难得的清静。
四人心中皆如明镜,澄澈无垢。彼此心中都明白对方所思所虑,因了这奇妙的机缘达到一种近乎理想的默契。
“晏战已逃出蚁城。”许久,俘敦忽然道。
鴒歌一笑,“我知道。”
羲煌猛然醒悟,这鴒歌便是先前闯入通天阁内,提醒她叫晏战俘敦逃出蚁城的蒙面人。
俘敦心中惊讶,“你知道?”
“是,”鴒歌点点头,笑道:“是他告诉我你和羲煌一事,我祝二位百年好合。”说着上前盈盈一拜。
俘敦面上一红,转了头去看羲煌,羲煌羞涩难言。
擎天心中安慰,如此,他的三个徒儿定能安然退出蚁城。
晏战在城外担心俘敦的安慰,向蚁城城门方向掩近,还未到跟前,便遥遥看见死死围困蚁城的将奴大军。一如十年前剑戟林立,旌旗飞舞,威武雄浑中透射肃杀之气。晏战心中一紧,也不知俘敦在城内是死是活?当下弯了身子,将脚步放轻,借着密林层层暗影的掩护悄悄靠近。
那将奴军列齐整,以骑兵布阵,整整八十万的骑军效力于英正麾下,更不用说弓弩手、步兵、天将、探子营……不过短短的十年,英正已非往昔那位一怒冲冠的将奴统领。掩蔽在骁人的身后,精心策划一系列王霸江湖的战役后,野心于一刻暴露,冠以堂皇的理由成为杀人者最天经地义的借口时,理想便被套上了枷锁,成为仇恨的元凶,被众神诅咒。
可是,神又被多少人信任?靠了双手与勇气,拥有今天,难道真的因为天意?
将奴抬头远望号令他们的旌旗,坐下战马咴咴,严阵以待。
晏战寻不到机会,只好将身子掩在密林中的一棵大树后静待时机。他将匕首咬在口中,束紧袍袖。生死瞬间变得模糊,弥漫的战斗气息吞噬了他全部的思维,如一片涡流深深将他吸入,他开始变得兴奋,变得嗜血如狂。
他精神紧张地盯住将奴军列最后一排的兵士,选了离自己最近的坐骑,如一只掩蔽行踪的野兽,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猎物。那马上坐了位年轻的将奴,与他年纪相妨,光洁的下颌在夕阳下呈现完美略显硬朗的曲线。两鬓的长发被细索束在脑后,打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使他整个面庞看上去清秀干净。那是个俊美的男儿,修长挺拔,合身的戎装紧束他健美的身材。晏战心中一颤,隐隐有一丝不安,片刻后这将奴的血将染在他的刀上。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远处忽然擂鼓轰鸣,号角大作,将奴的军列一时旌旗奔腾,策马扬鞭,争相向蚁城杀去。晏战哪里还能犹豫,脚尖一点飞身纵上,抱了那将奴,将他摔在地上。那将奴圆睁双目,漆黑的瞳底深处一把阴森的匕首疾速逼来。晏战手起刀落,那人捂了自己脖间的动脉,惊愕地死在恐惧中,脖间的血一时还未流尽。晏战呆了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气息在他眉宇间缓缓消逝。
将奴作战,奋勇向前,哪里顾得了身后,何况此次出征严密,一切皆在掌握之中,谁能料到身后会有敌人。晏战呆呆地跪在那人身前。他的身边,那坐骑百无聊赖,扬头望望自己远去的同伴,又低了头颅拱拱地上的主人。它不明白,它的主人已魂归西去。晏战几欲崩溃,噙了眼泪怔怔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他也许有家人,或者还有妻儿,如此鲜活的生命于瞬间毁在了他的手中,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仰天嘶喊,却沙哑了嗓子发不出声响。这是死在晏战手中的第一个将奴,此后,他真正开始了杀人的历程,一如十年前,那些或正或邪的勇士。
他抹去脸上的泪水,换了那将奴的戎装翻身骑上他的坐骑。
若人也如这坐下的战马蒙昧无知,那么一切都趋于简单,如此倒也少了许多无谓的烦恼。他驾着战马飞奔入了蚁城。
十四俘敦羲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