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性情暴躁的恶魔,躲在坚硬黑暗的角落,独自生活。
——江不离
一九八六年,小暑,不该出生的我出生了,所以我没有名字。在我年幼的记忆里,我只记得那个本该是我母亲的女人冷冰冰的脸,她隔三差五地会打我、捏我,像是要把我弄死才善罢甘休,长大一点才明白,她根本不爱我,但为何还要让我出生在这个世界,我直到现在也没能明白。小时候,经常跑到那群小孩子们面前,吵吵嚷嚷着要加入他们,却被围起来丢小石头,总弄得一身泥泞回家,他们也不喜欢我,总骂我是野孩子野孩子。
我从没见过爸爸,也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我很想知道我有爸爸会是怎样一个处境,爸爸一定会像个超人一样站在我面前保护我吧。
“你没有爸爸。”
两岁的时候,我粘着母亲,总是问这句话,她也总给我一样的答复,并且深深地瞪着我。说完这句话的一年里,我终于被她遗弃,遗弃在冰天雪地的福利院门口,上帝在给你关上一扇门时也一定会给你开一道窗,然后,那个改变我人生的男人走进了我的生命里,他很和蔼,他把我抱起来,用那种我从未看到过的温柔眼神打量着我,对我嘘寒问暖,还说妈妈吩咐他让他来接走我,那时的我才三岁大,什么也不懂,以为是妈妈托她的好朋友来接我去住几天,却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二十几年,甚至我称他为父。我去的那天,也是他家一条新生命降生的时刻,他领着我去见了那个孩子,说,这就是我的弟弟。
我盯着孩子看了好久,红彤彤的小脸上一双线状的眼睛轻轻眯着,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他吹弹可破的脸颊,想不到他哇哇哇哭了起来,一边的女人也就是我的新妈妈想也没想就推开了我,并且抱起他还不忘瞪了我一眼,说我脏,让我不许碰。江杨烜给我们取名叫:不离,不弃。打从第一次见到江不弃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我会用毕生的力气去保护他,永远地守着他。
但是,不弃总是把我排挤在外。
“你给我走开啦。”
“别抢我的玩具车,哼。”
长大一点的我们…
“如果没有你的话,爸爸就不会对我那么严格了。”
所以,我选择了退隐,选择了默默地护着他,不被他发现,也尽可能地去反驳江杨烜对我的好,把他给予我的东西偷偷给了不弃,说实话,我被江杨烜从那个寒冷的冬日救起后,我愿意报答江家,我也愿意为不弃付出所有,哪怕拱让我所有的东西,除了…
爱情。
我见到晓花的时候,她也正巧被不弃撞伤,也许是天命,也是一种缘分,我接到爸爸的电话说不弃闯了祸把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撞倒了,让我过来垫付医药费,他匆匆挂了电话,我知道他业务繁忙,这会儿一定在去开会的路上,便毫不犹豫地开着自己的车去了医院,付清所有的费用后,我到了病房,刚推开门就看到一个女孩安静地坐在床上发着呆,她的头上还裹着白纱布。我招呼了她,她顿时抬起头看到了我,让我忘却不了的是她那双不食烟火的眼眸,我渐渐对她产生了一些印象,但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会有这么巧。她很主动地问了我的名字,我的心跳得有些快,告诉了她名字,也帮她找了房子。后来,我们又遇到了,缘分就是这样凑巧地安排着我们。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和她真正成为恋人的。我承认,我和她在一起很开心,纯净得太过于无瑕疵,毕竟我是一个身体健康荷尔蒙正常分泌的男人,她带给我的感觉在时间的磨合下渐渐地殆尽,我的身心日趋疲惫,她一次次地拒绝让我心灰意冷,我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爱过我,就在我们的感情进入僵持状态,她最好的朋友走进了我的世界,那个女孩子很诱人,很奔放,我与她发生关系后这么定义的,但是我提不起对她有多爱。我是个肮脏的男人,但是我改变不了自己,我恨不得这一生拥有两种女人,一种纯净善良,而另一种能激发我所有的潜能让我欲罢不能,我也承认我很贪心,贪心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我和晴雪在一起没几个月就被她和不弃捉了个正着,也就是那一天,我才真正明白,我的弟弟江不弃是多么爱着晓花,但是他不懂表白,不像我喜欢一个人会勇于去追求,他只会跟在那个女孩子后面为她付出一切,远远看去像个弱者,而现在看来我才是一个弱者。
我和晓花彻底结束。我们再没有了交集。
“我怀孕了。”
某一天,晴雪这么对我说,我手中的咖啡杯轻轻一颤,晃到了桌上。
“什么时候的事。”我还没有任何准备要做爸爸。
她瞥了我一眼,说:“两个月了,这是检查报告单。”
我看了以后,特别高兴,我想我的人生就要完整了,我决定彻彻底底地把“晓花”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删了去,我立刻告诉了爸爸,他也很高兴,说要抓紧时间把晴雪娶进家门,接下来的日子,江家忙里忙外地布置,我和晴雪第一时间领了结婚证,她说她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我也没在意。我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办了婚礼,那时的不弃同晓花去了乡下,并没参加到。从此,她正式成了江家的一员,也就是我的太太。可是我又怎会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全是因她而起。
沈姨有一次偷偷摸摸地到我面前,问我,少奶奶是真的怀孕了?
我当时严肃地指责她,说她不该这样背后说自己的主子,这是不尊重的行为,她也没再提起过,后来我想想,沈姨的猜测是正确的。晴雪怀孕四个月时,我抱着她睡觉,我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去摸了摸肚子,一点隆起的迹象也没有,那时的我还在安慰着自己,一定是太早了。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她和沈姨的闺女小翠吵了起来,问她,她说小翠偷了她的一枚“国粹之星”戒指,那是我带她去国外挑的一颗,她特别珍惜。最后,在我们的联合调查下,从小翠的衣服口袋里搜出了这枚戒指,也因为这件事,小翠辞了职,连带着她的母亲沈姨也跟着走了,屋子一下子空了好多。
沈姨走的第二天,新闻里报道:一列即将进山洞的火车发生了山体崩塌的消息,全车人无一生还,场面极令人悲愤。
沈姨和小翠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帮着晴雪隐瞒的事终究被拆穿,换来的不仅是一顿责骂,还有驱逐出家门,我接受了这到来的惩罚,该来的总会来,我是个男人就理应接受,但我却无法接受的是晴雪也抛下了我。那天我们刚找到了一家便宜的出租屋,我正收拾着屋子,忙活了一下午,我想着就算我累也不能让我的女人受累,不管她是否有孩子,所以我用我手机银行的钱想去团购一张西餐券,但被告知我的手机银行被冻结,不仅如此,我的所有支付渠道都被封闭,我沮丧地垂下脑袋,从今往后我要像个平凡人一样去找工作,起早摸黑。晴雪回来了,我想跟她说,我会去找工作养你我会赚钱,她只给了我一张A4纸,我愣愣地接过,那上面盖着律师章,最顶上清晰地写着“离婚协议书”。我一下子懵了。我说,你要什么我都去努力争取。我说,你要买好的化妆品我就算不吃不喝也给你买。我说,我会成为比江杨烜更强大的男人。我说了好多苦苦求饶的话,我不想失去我最后的支柱,但是望着她冷冰冰的身影,说着说着我就哭了,我是真的哭了,我并没有像个男人遵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宗旨。
晴雪也离我而去,消失在我生命里,换来的只是一本离婚证。我想,像我这样一个贪得无厌的人真的不会有好结果。从此,我一个人生活,一个人住着一间屋子,一个人付房租,一个人出行,什么都是一个人,偶尔我会想起晓花,想起她纯净美好的微笑,但我不敢去找她,我不想她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样子,我更不想去找那个女人,伤得我最深的女人,或许,她从未爱过我。每次想到晓花那双眼眸,我总会想起第一个出现在我生命的女孩子,那个被时光磨得泛黄的身影,穿着朴素的裙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一个救过我一命的人,她在哪,她过得好不好,我有没有资格去关心。
我独自生活了一年后,简单地给自己过了个生日——煮了一碗面,吃完后想去街上走走,街心花园门口几个摆摊的小贩正接受着城管的处罚,不少小贩都是家里贫困的农民,赚点小钱也是不容易,我有点看不惯城管那嚣张的气焰。
我的视线定格在了一个看着年轻却泛起层层皱纹的女人身上,她一直在这里卖红薯,两块钱一只大红薯,在这种天气生意很火热,城管来了,没收了她的摊子,她哭着喊着求着饶,整个人像只哈巴狗一样跪在城管的裤脚边,抱着他的腿不放:“大哥!求求您了!不要收了我的摊子!求求您了——”
我看不下去了,二话不说冲上去,也不管他们是不是执法人员,操起木棍就与他们殴打了起来,我年轻力壮,而他们只是几个中年大叔罢了,我这么想着,结果却想错了,后来来了两辆亮着灯的城管车,下来十几名城管,我被打得爬都爬不起来。直到他们都散去,我整个骨架像碎了一地似的,还好那个女人扶起了我:“孩子,你还好吧?疼不疼。”
我说不疼是假的,我在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反过来问她有没有受伤,她感动地鱼尾纹皱了起来,笑着说我傻子,我也只是呵呵一笑。后来,我去了城管大队,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去替她要回了卖红薯的工具,天知道我放弃了多少男人的尊严去向有过拳脚之交的几个人道歉,还需要低声下气的那种道歉。我帮女人把工具带回了她的屋子,她说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报答我才好,我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需要任何回报,或许我所做的一切也算是在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慢慢地,她会经常邀请我去她那出租屋坐坐,那是一间与我相差不到哪去的简陋屋子,我早已习惯,在那里,我渐渐了解了她是个怎样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薛云,她没有结过婚,却有过一段深深的初恋,直到她怀孕了才明白那个男人是个有家室的成功男士,她不知不觉间做了三年的第三者,也是那个男人荒废了她所有的青春,十九岁时她含恨生下了她的孩子,她恨这个孩子恨之入骨,她想不停地折磨这个孩子直到他死,但是他却那么坚强地活着,她不得不把他丢弃,丢了的时候,她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的眼泪徐徐地爬了上来:“孩子是无辜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后来我查出了我的子宫里生了一个很大的恶性肿瘤,没过多久,连着子宫全部摘除,我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一个不能生育的废人。如果那个孩子还在,最起码能成为我的唯一,最起码老了能有依靠,不像现在的我只能孤独到老,死了也不被人发现。”
我同情起那个孩子,他有着和我一样的遭遇,我深深能体会到如今的他经历着怎样的境遇,我含着泪,冷冷地说道:“你不配做母亲,就像我的妈妈,我都不知道她为何要生下我,让我活得那么狼狈。”
她错愕地抬起了眼,看向了我。
我继续说道:“很巧是不是,我也是个被人抛下的孩子,三岁那年,就在离这不远的福利院门口,那天对一个孩子来说有多冷,她永远不会知道。”
“你…”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哪个福利院,在哪,带我去,带我去好不好?”
然后,我顺着模糊的记忆,带着她来到了这里曾是福利院的地方,虽然早已被改成一座基督教堂,但是路边的那棵梧桐树上有一道很深很长的坑,我曾盯着它好久好久。我说,就是这里。她一副被惊吓到的样子,紧接着她一屁股跌倒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嘴里喃喃自语,怎么那么巧,那么巧。
没错,这个叫薛云的女人,就是我的生母,曾把我抛弃在雪地里的“妈妈”。我恨她的无情,但是我又鬼使神差地原谅了她,我们能够相遇到或许真的因为母子连心吧。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莫名产生了浅浅的熟悉,说不上来,只是冥冥之中觉得我应该去帮助她,我应该去对她好。我和她共同开了一家小店,卖卖馄饨凉面这些小吃,生意还算挺好,日子也过得去。我以为我这一生就这样滴答滴答走过去了,直到我再次遇见晓花。
她带着看上去也就四五岁的小男孩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她依然是纯净的美好,我总觉得我不配拥有她这样的女子了,太纯净了,纯净到容不下我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存在,我对她有了一辈子的亏欠。我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了解到江家在我走后发生的巨变,她劝我回家,甚至那个叫“江不易”的孩子也跟着求我回家,并口口声声喊我“大伯”的样子,我有种家的温暖。但我不是垃圾,也不是玩偶熊,让人玩过扔了又能捡回来,也许,我最后答应回家的原因只有一个——江不弃。我答应过自己,要保护好他。
不弃,对不起,请原谅我只能用下半辈子来弥补我对你和晓花的愧疚。
我决定好了后,晓花早已离开了店,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起身想要去寻找她的踪迹,一道白光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眸,我低下头看过去,整个人呆若木鸡——
那条吊坠!
我和不弃都曾拥有过的吊坠,我们互相有着一半的心形,上面有着我们的名字。
我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抓起它,冲了出去,斜阳肆意地朝我照射过来,我轻微眯了眯眼,不远处,一高一矮的身影正朝我慢慢走远。
坠子在我的手心磕得生疼、生疼。
我没用地哭了。
对不起,晓花…
故事的结局到我这里应该结束了,我回到了江家,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看到的是他们冲我微笑着的脸。我突然觉得我是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