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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摹是学书不可少的——这也是写好字必须要经过的练写过程。
临与摹有所不同。
摹是用薄纸覆在大字上,仔细摹写。学书入门的传统方法有描红、填黑、映格、脱格、双钩等。
而临写是把字帖放在边上,观其字形笔法而学之。对小学生来说,可能要先由摹,再进入临,或摹临并举。
在古代,由于没有影印技术,保存或复制名帖,常常也用摹的办法。比如现在所能见到的几种唐人写王羲之《兰亭序》中,一般认为冯承素本是用薄纸覆在原作上双钩摹写。我们现在见到的著名的《万岁通天帖》,也是由双钩廓填法摹搨下来的。当时是武则天派人找寻王羲之家族二百多年存下来的墨迹,王羲之后人王方庆在强大压力下向朝廷交出。至于组织人精心摹搨,也是最高当局,即武则天亲自安排的。唐史有载,当非虚。①[唐史称:武则天曾到王羲之后人王方庆家寻访王羲之墨迹。万岁通天二年四月,王方庆将所存自十一代祖至曾祖王褒等二十八人的书札共十卷交出,年代自东晋至梁,长达200余年。武则天曾令人用双钩廓填法将墨法全部摹搨下来。后世称《万岁通天帖》、《唐摹王氏书》等,此帖在宋代即已残缺不全。]
自然,对当代人学书来说,描红、影格之类太小儿科,这一步骤对成人来说可省略。可找一种或几种合适的、自己喜欢的碑帖,直接从临帖起步。这时,可以听听别人的意见,选择那种字帖适宜,如王羲之的、颜真卿的、柳公权的,或其他名家的。
书法入门临摹的功夫真是一点都省不得。一个书家的基本功如何,只要看他的临帖就可以知道了——是功力厚实,还是花拳秀腿。据考证,三国时期大书法家钟繇的书法已经片纸不存,流传至今的钟繇小楷作品《宣示表》、《贺捷表》、《荐季直表》等都是后来书家的临作,其中有的还可能是出自书圣王羲之手,可见临摹的功夫了得。[唐王僧虔《书录》云:“太傅《宣示》墨迹,为丞相王导所宝爱,丧乱狼狈,犹以此表置衣带,过江后在右军处,右军借王修。修死,其母以其子平生所爱,纳置棺中,遂不传。所传者乃右军临本。”]
由于《宣示表》等笔法高古质朴,楷则与隶法杂存,温文尔雅,古趣盎然,有翩然之态,临作当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钟繇的书风。《荐季直表》还有不少史学上的内容。作为一个老臣,钟繇向曹丕举荐曹操时立有大功的季直,希望能重新启用。他说曾任山阳太守的季直是位廉吏,罢官后,生活无着,衣食不充……边临边读着这些恳切的文辞,古人的神态也跃然纸上。
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地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循序渐进,一本一本,转弯抹角,渐得笔形笔法——或者说,方能积累基本的技巧,方能入得门去。不断拓展眼界,领略大师的杰作、风范与意境。其笔墨微妙、细腻和流动变化之处,需要反复临写和体会才能掌握一二。
可以说,临摹是学习书法,达到自由书写、创作的不二法门。而且,可能是贯穿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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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临摹学书上,前人有不少经验和体会:“一遍正其手脚,二遍需学形势,三遍须令似本,四遍加以遒润,五遍加以抽拔,使不生涩。”这样算起来,就已经是五遍了。但对临帖而言,这只是个循序渐进的大致说法,特别是对初学者而言,不必拘泥。
书圣王羲之说的“正其手脚”,是指基本笔画,横、撇、竖、捺、点、挑、钩、折等。而这些本来在钢笔、铅笔、中性笔等所谓“硬笔书法”中不成为问题的,由于书法中使用的毛笔性软,起笔落笔、运行起止、提按顿驻、藏锋出锋等等就有了变化。但对初学者来说,往往一注意这些基本笔法,字的结构就有了问题,比如说字的左右、上下,疏密、大小,等等。所以说第二遍“需学形势”,就是说学整个字的形体与姿势,在临写中重点是要注意把握字形。第三遍“须令似本”,则要做到与临摹的对象形似——这看起来容易,实则难度很大,需要不断在临写中比较和对照。一般说来,能达到“须令似本”,达到形似的地步,已经相当不错了。
四、五两遍既关注细节上处理,也有宏观整体的观照。笔画的劲健利爽、字体的稳重丰润,特别最后是“加以抽拔”——这要在行笔书写时细细体会才能掌握。落笔、运笔和收笔的肯定,绝不拖泥带水,也不作修修补补。因为一“修补”,不仅墨汁易渗化开来,也会出现造作的字态,使败笔更显笨拙。
这五遍是指临帖的一个“轮回”,也是基本路径。写字的基本功不可能“一气呵成”,需要时日苦练,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坚持。三千年浩荡的书法长河,历代的名家名帖名碑甚多,既要有重点临摹学习对象,又要博采众长,随着自己学养与知识的积累,在临摹中也会不断达到自由书写的新境界。
当然,书法教育——有的还冠以艺术之名,认为可以通过形态学的研究解释丰富的技巧,并对技巧进行分析与归纳。什么传统的感觉——思维方式妨碍了人们对书法作品中的空间进行清晰、深入的认识,要破除传统书法自足的形式体系,要开展书法与近现代造型艺术在“感觉层次上的交流”。通过“重新设计一套训练体系”,解析和掌握传统的书法技巧已不太难,而难在现代书法艺术的创新创作,等等。此类貌似现代、时尚专业的说词绝不可轻信。若是为了鼓励青少年参加书法学习还情有可原,毕竟有师比无师强,拆解式碎片化的“训练体系”,比没有还是要好些,仅此而已。
3
常常见到一些书法家或以书法家自居的人,写出很差的“作品”却浑然不觉。我曾想他们可能没有看过经典大师的作品,或没有认真临过名碑名帖,从来不知道“好字”、好的书法应该是什么样子,没有了参照系,也就不觉得自己差。作为一个书家,或者以书法谋生或扬名的人,这是件很可悲的事。
书法经典应该是“永恒”的照耀,应该是中国文明的财富,是书法的标尺。有些书家或书法教授临摹名帖,却写出了很差的“文字”,出现了“依葫芦画冬瓜”,“指鹿画犬”的反常现象,这很出乎人们的意料——实际上是在辱没先人、糟蹋先贤。
作为一个后来者,在书法艺术上有自己的风格和偏好,临摹也各有侧重。而且,几千年的书法史,碑帖书迹浩如大海,我们穷其一生去读和临写的,也只是冰山之一角,森林之数佳木。但是有一些书家,有一些书迹和碑帖,对楷、行、隶、篆各种书体来说,是基石性的,保存着无数中国文化和文字特有的艺术的“基因”,你绝对轻慢不得。无论你想创造什么风格显示何种个性,都需要它们来作基础。——尽管对大多数书法家或书法爱好者来说,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但至少,我们可以远远地眺望,可以在临摹中亲近,在笔墨变化中感受,这也是书法爱好者的幸福。至少,在我们成长或慢慢老去的道路上,在我们不安焦躁郁闷的内心里,有过他们的陪伴和抚慰。
我想这种对经典全面否定的颠覆现象,最大的可能是一些专业人士根本未过“临写”这一基本功的关,并因此备受煎熬,于是只抄捷径,绕道而走。如果默不作声也罢,问题是,有的还大言不惭称自己是“意临”,只有如此这般作践和抹黑临写才够得上“艺术创作”。
华东师大的教授沃兴华说:“世人对临摹有两种态度,一种是跟着经典走,模仿名家大师,亦步亦趋,以维妙维肖为尚。另一种是跟着灵魂的寻觅走,听从创作时遇到的种种困惑,上穷碧落,下及黄泉,敢问路在何方?我属于后一种。因此,我的临摹不会以一点一画的肖似而沾沾自喜,始终被问题折磨,处在迷茫之中,面对无穷的未知,只能谦恭与敬畏。”[沃兴华:《从创作到临摹》,前言1页,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2。]
他第一种是说清楚了,否定临摹经典需要形似。形似与神似本来是没有矛盾的,与体现自己的理解也是没有矛盾的,但作者偏偏把它们对立起来,这就不是做学问的老实态度。而后一种,即沃兴华式的乱临胡写,却始终吞吞吐吐,没有讲明白。跟着谁的“灵魂”走,从行文看,是跟着“自己的灵魂”走。当案边放着一本名家先贤字帖,准备临写的时候,你看还是不看?如对名家的经典不屑一顾,你还要临它干什么?这时教授还要“上穷碧落,下及黄泉”,还要“敢问路在何方”一番,然后挥笔乱写一气,并得意地自称“我的临摹方法非常自由,不为成见和旧说所束缚”。
这也叫临摹么?
有一丝“谦恭与敬畏”的心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