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袭鹅黄襦裙,戴着覆面垂纱斗笠,虽看不清容颜,但身形极好,风韵十足,双手互握端放置腹前,始终微微颔首,目不斜视,端庄自持。
芸娘呆住了,不过一瞬间,停在半空中的猩红手指复又拨拉着楠木算盘珠子当啷作响,没事人一样笑逐颜开道:“恭喜公子再得佳人!”
覆面女子微微向芸娘这边颔首示意,然而也只是颔首而已,仿佛轻车熟路般径自上得楼去,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再看戴行简,只是保持了一丈的距离,唯唯跟在女子身后,猛喝了一口葫芦里的烈酒,大概是因为酒太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口中嘶嘶作响,依然是惯常的洒脱样子,只是这洒脱之下,一双眸子中的幽怨似乎更深了。
周渔思心下替芸娘不值。这等样的风流公子,或许其实并不是什么正经世家公子,只不过仗着同样姓戴,借着上京宰相的名头,与董昌平的狐假虎威一般无二罢了,薄情寡性如此,芸娘何必这样委屈自己。只是这个黄衣覆面女子的身量,好似在哪里见过,竟这样眼熟。
一连几日,黄衣覆面女子并没有下楼来过,一应起居,都是由戴行简亲力亲为地侍候着。纵然戴行简行为放荡不羁,风流惯了的,但像这样低声下气地侍候一个姑娘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说到底,他也是这酒楼的东家呀,哪里侍候过人的,而且还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姑娘。芸娘愁眉紧锁,见到端着饭食上楼的戴行简,几次欲言又止。周渔思看在眼里,心下也十分地狐疑起来。等到芸娘去厨房察视的时候,寻了个僻静处,拉了她的袖子,小声问道:“娘子可知这姑娘是什么来头,东家竟这般纵容着?”
芸娘叹息,张望了四下,确认无人,才轻声道:“我私心推测,应是公子少小时指腹为婚的小姐罢,听说她的爹爹在这宿州城里颇有威望,旁的,我也不清楚了,也只是我的推测而已。”说罢,掩面而去,再无别的话了。
在宿州城颇有威望……难道是她?然而第五日,便映证了周渔思的猜测不假。
那一日,戴行简少有的不悦挂在脸上,阴阴地说:“芸娘,将谢客的牌子挂出去,我要歇业一天。”说罢,拂袖上楼去了,走到楼梯的一半,复又停下脚步,回首道,“告诉店里的活计姑娘,放一天的假,领了账房的银子,出去游玩吧,不许留一个人在此。你也去玩一天。”
众人巴不得呢,欢天喜地地领了银子三五成群地散了出去,芸娘面色不豫,却也无法,只得迈出门槛而去。周渔思无处可去,只有去然别湖边吹箫,练练新学的曲子罢了。行了一程,摸了摸腰间,忽而发觉玉箫虽然带了,但谱子落在了房中,于是慌忙赶回去取。刚悄悄推门而入,还未行至房前,便听到一阵吵闹声,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欲退出来,突然听到“啪”的一声摔杯落地开花的声音,周渔思心头一跳,情急之下,躲到了柜台后头。
“这么些年来,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是戴行简的愤怒且凄苦的质问。
“简哥哥,你总是如此驾驭不了自己的性子,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这声音,好熟悉,周渔思几乎愕然。
“孩子?所以你总是若即若离……”
“简哥哥,你们戴家,女儿家多,男丁稀少,又是大伯掌事,你爹爹何等样要强的人,未免对你兄弟二人严苛些,在延续香火的大事上,自然考虑良多的。我……”
“所以你就假装和小厮私通,自甘堕落到章台那样的地方?为的,可是避开和我戴家门当户对的名头,悔婚,却又让我戴家先提出来,让我戴家担这弃婚的名头?”戴行简几乎哀伤。周渔思听得真切,不由得用手捂住了自己几欲做声的嘴,莫非是她?
“随你怎么想吧,事实是你爹爹已然下了悔婚的书信,而我,也被我爹爹和嫡母赶到了归家苑,不然呢?不然我就得跟戎州州尹的二公子成婚!那就遂了你的愿了是吗?”是她,是方秀珏!
“珏儿,戎州州尹的二公子……”戴行简的声音软了下去。
“没错,当日夏二公子已然向我爹表明了心迹。你知道的,你伯父虽是当朝宰相,你父亲虽是当朝正三品侍郎,但你……”方秀珏说到这里顿了顿,“你一向不受你伯父和爹爹器重的,他们不会为了你,得罪手握重兵的戎州州尹的,何况,他夏家还牵系着本朝夏皇后的势力,那我,只有自毁名誉,只有这样,才能斩断和他夏家的可能,我这样的心思,你何时明白过!”周渔思听到方秀珏轻声而恰当好处的呜咽,“我费尽心思,在归家苑制造麻烦,让归家苑声名尽扫,才让我爹爹为我的前途打算,动了恻隐不忍之心,不然……不然我就真的只能入乐籍,卑贱了此一生了!你当我是容易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