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奴!!!
猛地睁眼,旧日影像霎时就不见了。我两眼空洞的望着黑漆的屋子,抹去鬓角的冷汗,方才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于是默默披衣坐起,点燃床头的灯。
绣着芃字的月白色荷包在枕头下露出边角,我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拉开了荷包的绳索,里头一绾银白的碎发,随之悄悄的探出来,我的眼眶瞬间便发涩难耐,抑制不住的滚落泪珠。
打更人的呼更声幽幽的传来,我依稀听见正月十五,阖家团圆的吉祥话,心里隐隐受着尖锐的刺痛。
正月十五了,银奴,又是一年上元节,竟然已经一年骤去,我怎么觉着你去了好久似得,连你这头发都没有光泽了。
我用手心托起银奴的碎发,送到脸颊边亲昵的蹭蹭,口中呢喃自语。
偏头间,我瞧见手边有帕子,便拿了它前去书案,凭着兴起,在帕上走笔而下。
午夜梦回旧年事,上元归来泪满襟。故人不见引魂去——
握笔悬在空中,却迟迟想不出下句,我颓然罢手,临窗倚靠,就那么睁着眼坐着,仿佛灵魂出窍。
此时已至辰时,夜散殆尽,兰予大约也同我一样在这夜睡不安稳,早早的就传了人来洗漱。她一推门,见我已自己着好了素服正襟危坐着,便沉默着没做声,只是走近为我递帕子绞面,无意间触到我的手指,她忽然扳过去仔细一捏,顿时小声惊呼道:“手怎么这样凉?!殿下前两日刚好,这会儿又穿的这样单薄,是成心不听臣劝告,还是想怎样?”
我想着她夜夜守着我,为我煎药的样子,略觉得惭愧,垂头不语。她也不与我理论,气鼓鼓的自己去拿了外袍给我披上,“别生气了,我没在这儿坐多久,哪有你说的那样严重。”我边绞着面边拿话宽她的心,她叹气道:“殿下今日想必要设祭案,臣已经把要用的东西都在竹亭那儿摆好了,殿下一会儿用了饭只管去。但殿下还是听臣一句劝,生人祭奠逝者,为的是解脱自己,不是把自个儿往逝者那儿搭,殿下略尽尽心意就成,他们在天上看着,想必都是理解殿下的。”
兰予说完领着人出去,又有条不紊的传早膳进来,我看着她兢兢业业的样子,真个觉得自己活得比她都不如。
虽然当初银奴和赵梨惨死,我是最为内疚伤痛的人,可我却忽略了兰予的心情。她与赵梨情同姐妹近十年啊,她的心里恐怕不比我好过。
用完早膳,我发觉自己的味蕾仿佛退化了似的,简直是食不知味,一路走到竹亭,触目皆白雪皑皑,一片萧条的冬景更让我心下生凄。
祭案处有几个妥帖的人打点着,案上放着赵梨的骨灰翁,我取下腰间的荷包放在翁旁,而后撩起裙袍,端端跪了下去。
一拜,二拜,三拜。
银奴,兰予,还有为了心中所爱的贞珂,你们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我么?真的,不会恨我吗?
我闭着眼,泪还是渗了出来,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待我平复了泪意起身,忽然听见竹亭外有吵闹声传来,“哎,你拦着我做什么,我真的有急事要去找宣仪大人啊!!”
“不可不可!殿下正在竹亭行祭礼呢,不能让你过去!”
“都给本王闭嘴!”我从亭内走出来,那吵嚷的婆子和仆役顿时吓得双双跪倒,“殿下恕罪!”
竹亭是通往兰予住的褚秀院的必经之路,婆子手里拿着一卷帛书,确实像是有事禀报,我见此耐着性子问:“你急着找兰宣仪做什么?”
这些府里的管事婆子平日甚少见我,都在兰予手下做事,此刻虽被我呵斥的魂都散去一半,但好在有见识,强稳着神色说:“回殿下,府里来了人,点名要让兰大人立刻出去迎接,我这才急着进来传话。没承想殿下在此处作祭祀,是我冒失了!”
“拿来瞧瞧。”我伸手接过婆子递来的帛书,略展开一看——
陛.......陛下亲笔!?
连我的生辰都没带过帛书来,这是要作甚么?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挨个读完帛书上所有的墨迹,然而帛书却从头到尾只有这简短一句——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庆佳节,念同聚。
“佳节...同聚?呵呵呵...啊哈哈哈.......滚!叫他们都滚出去!”我怒吼一声,捏住帛书两端就奋力撕了个粉碎,满地仆奴被我骤然动怒吓的跑都来不及,婆子连滚带爬的险跌了一跤,口中还犹在胡乱答应:“哎呦老天耶!我,我,我这就传话让他们滚!这就滚!”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我从小同太子一处读书,怎会不识这是诗经中的摘句?
陛下援引此句,意在指他生养我多么辛苦,我却自甘堕落为散养的野蒿!
可我落得如今孤身一人,不侍双亲,有家不能回的两难地步,都是因为谁!?因为谁!!
“殿下!”
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有人回禀到了兰予处,她急急的拉住我,我哭的蹲在地上,“姐姐,他明知道上元节是银奴和赵梨的忌日,我根本不会见他的!他为什么非要我进宫不可?当年我要断绝关系,连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他全都知道!都知道啊!他为什么一次次的妄想用不计前嫌的方式来感化我?为何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逼我去苦中作乐?道貌岸然!惺惺作态!我恨他!我恨他!”
“殿下!咱们大不了不去,啊~别动气,任谁来传,咱们都不去,不去就是了~”兰予抱着我连声安慰,冰天雪地的倒把她急的个满头大汗,“凭什么?!”我大吼一声奋力挣开了兰予的环抱,跌跌撞撞的朝后退步,“他既然想利用这些虚情假意的东西补偿我,‘感动’我,好啊~我倒要披麻带素的去看看,他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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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
“你们看!是......”
“是靖——”
“嘘~~你别说话!”
“他怎么敢穿着——”
“叫你别说了!还不赶紧悄悄的!快走!”
一堆堆舍人宫女,但凡是见得着我的人,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躲在阁道窃窃私语的议论我。他们好像把我当做瘟神似得,一个个不是远远躲开的,就是呆若木鸡,连奉旨带路的舍人和黄门都忐忑的满脑门子汗,丝毫不敢朝我身上所着的襜褕多看一眼。
我瞧着他们这群胆小如鼠之辈的情状,心里竟又凄凉又想笑。
襜褕,用途同外袍一样,然“褕”通“逾”,乃大不敬。元朔三年,武安侯就因穿着此衣觐见,被陛下视为大不敬治罪,可是在我这儿,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我已经形如走尸,死何可惧?
才走到殿前,身后忽然有人唤我,“靖王殿下!”我冷着脸回头,见是卫青携同霍去病,于是略收敌意。卫青早早便瞧见了我身上的衣服,他眉间微蹙,正色道:“殿下想必是着急出门,穿着襜褕便来了,前殿里有更衣处,殿下可前去——”
我知卫青是想让我免于陛下降罪,可我今日就是来讨罪的,所以并不领情,只是冷笑一声,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不必!”卫青顿时有丝尴尬闪过,但他并不计较,独自离去了。
偏生这没眼见力的霍去病还跟着我,他对我冷言冷语道:“殿下就看不出来我舅父是好心提醒?”他边说边从上到下将我细细打量一番,尔后道:“襜褕这东西虽避寒,可同妇人衣物无别。沁湖赴宴时穿穿也罢了,今日殿下怎么也敢大胆穿来?殿下就不怕——”
够了!!舅甥两个都啰啰嗦嗦的!我难道是傻子,非要他们来“授业解惑”?
“本王穿什么与霍将军好像没关系吧?”
我白着眼自己登上台阶,他气得满面红,恨铁不成钢似得摆头,口中恶狠狠的嗫嚅:“顽固不化,不可理喻........那请殿下好自为之!哼!”
筵席未开,受邀前来的人都已早早等候在前殿,我的步子才跨过殿门,殿内的高谈阔论,你恭我敬,顿时变成了交头接耳的密谈会。他们的神情其实与我方才一路见到的相差无几,略微有差的大概是他们脸上忐忑不安,只想看我好戏的幸灾乐祸。
我自知不受人欢迎,所以孤身一人伫立在旁,远离喧嚣,更显得格格不入。
“陛下驾到!”一声黄门高呼,而后就是紧接着的齐声跪拜:“陛下长乐未央!”
跪,自然还是要跪,只是俯首帖耳的跪在这王座下,我心中仅剩悲凉。耳边没有即刻传来“众卿起”的准予,我抬头望向那座上之主,他恰好也在人群中寻找着,没过一瞬,便与我四目正对。
我的心情原本只有对他的怨恨,可是看到他那双略显老态的眼睛,我却忍不住别过头。
身为帝王,他好似比我更寂寞,没有人真正爱他,也没有人敢爱他。他有的,只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是万人垂首时唯一的俯瞰,只是雄狮大军待发时契合的虎符。
我失去银奴,父女反目,但实际上他却比我更可怜。
然而——
我绝不会容许他将我也变成这样的人。
“.....靖王....”陛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来,幽幽的点了我的名字,我泰然的站起身道:“臣在。”这一直身,彻底让陛下看清了我身着的银灰色襜褕。
我正视向他,心里像擂着鼓,不知道会引起他如何反应,可我没有等来他的盛怒,只看见他脸上的大喜过望渐渐熄灭殆尽,最后变成大失所望。
“安息王曾赠予寡人一顶风帽,据悉是安息国罕有的兽皮所制,你既畏寒,便给你也正合适。今日节庆佳宴,本也不该拘礼,都起来吧。”他毫无喜色的说出这番话,先前等着看戏的人都一拥而上,向我道贺。
我想,我已经摧垮了陛下本不该有的期待,因此我装作平静的坐下,褪去了襜褕。
“这!?”
“不成体统啊~”
“啧啧啧~”
一波将平一波又起,我里头所着的素服,堂而皇之的曝露在睽睽之目下。
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灼灼目光中,我能体会到他们对我佳节着缟素,存心找死的极度惊讶。
他们才刚适应陛下对我不罚反赏的诡异举动,这会儿再次消化不良已快到了忍耐极限,可我想挑战的,始终只有陛下一人。
陛下垂目不语,四下也鸦雀无声,一时间仿佛山雨欲倾,雷霆欲震,连祁和都深锁眉头,不敢吱声。
靖王这回大约要沦为阶下囚了。
我的耳朵尖利,听到了这句感叹,但,他们都料错了。
“日影短了,点灯罢。”金口玉牙一出,仿佛换了日月,霎时,满殿精巧绝伦的花灯就亮彻前殿,众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开,皆拊掌称吟。
只是一瞬间而已,哪里还有人在意我是不是着的缟素?
我朝座上之君冷冷望去,那孤寒的双眼也恰望着我,眼神中透着一字字的言语————
想激怒寡人。刘涟漪,你还嫩了点。
他自此眼神里便再也没有了我,受臣下敬酒时,竟还微微笑着,丝毫看不出端倪。
我万念俱灰,仿佛把自己折腾成了个笑话,只要他刘彻不想理会的,没人会去纠结原因,能傻到去一次次触他逆鳞的人,原来只有一个苦苦挣扎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