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玉佑樘闭关结束,回了国子监,重新投入学习。
他今日特意着一身新绿直身,衣上二团龙补,云肩通袖膝襕纹。
明明是分外鲜亮朝气的衣裳,只因玉佑樘生得一张病态柔美的苍白面孔,愣是多出几丝淡静风雅,似清风正来兮,青荷托白莲。
玉佑樘行步向来不急不缓,一路悠悠晃过各班外头的古朴回廊……
这一身果真瞩目刺眼,惹得几个班的学子全都趴窗来瞧。
半个月不见,本以为被罚禁足思过的太子殿下会黯然灰心,却不想竟这般精神满满的重新回到众人视线之中……
“太子殿下真真生得比女子都好看!”
“咦,太子今日好像并不止带了一个宫女,还带了一个男人诶……”
“似乎是沈尚书的儿子!”
“就是他!莫不是被太子挑中了吧?”
“殿下为什么不选在下嘤嘤嘤……”
那厢,先前投帖的那些少年们还在抱头痛哭,捶胸顿足。
这边的玉佑樘已经自在地踏过了甲班门槛。
班上原先一片喧闹,瞄见他,一瞬静了下去。
作为焦点的玉佑樘倒是不慌不忙,目不斜视,坐回自个儿的专座。
沈宪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待他坐下,也不回自己位子,直直立于太子身侧,形成一道高耸无言的人墙,阻碍目光。
大家皆是愣了愣,起初太子刚来的时候,可是只带了名小宫女。这回闭关回来,势力不见衰弱,身后居然又多了位看起来分外忠心的跟班。
二皇子并未被这架势吓住,越过沈宪,一脸做作的关切神色,讥讽道:“太子皇兄,您可终于回来了,这假休得可舒适?”
碧棠笑眯眯道:“有劳二皇子殿下挂念,太子殿下自然是相当舒适,这不,您看,还多了位朋友。”
她睨了眼沈宪,沈宪不做一声,只冷冰冰点点头。
闻言,二皇子只于喉咙里低低哼了声,甩袖侧身离去,边朝后头众人道:“别看了,上课了。”
此刻,宋祭酒也步入甲班,吩咐各自归位。
沈宪这才离开玉佑樘身侧,回去自己座位。
宋祭酒首先表达了一番对于太子殿下重新归来的欢迎,然后又道,今日早课要拖延一下再上,因谢太傅公务繁忙,怕是会迟上半个时辰。
“既然,大家干等着也很枯燥,我们来学学古人风雅,写诗相互赠送吧。”
啊下头一阵不满抗议,每回出意外状况都来赠诗这套,赠你娘亲啊!
宋祭酒为祭酒多年,伺候这帮小祖宗,早已练就厚如城墙的脸皮,不顾学生不满,自顾自从宽袖中掏出一堆毛笔,将毛笔后盖取下,演示道:
“为了多些趣味,我们将小诗塞入笔中,再将小毫赠予自己欣赏之人,你们看如何?是不是很有意思?嗯?”
下头已经愤恨到捶桌,哪里有意思啊喂!
“喔,既然诸位这般踊跃亢奋,那赶紧开始吧。”
玉佑樘支起手臂,托腮望着前头这老头。
在世足足十六载,宋祭酒是她所见过的最厚脸的人。
发给玉佑樘的是一支分外精致的狼毫,末端金镶玉,莲花图样,奢华无比。
她侧头瞅了眼三皇子的,同自己这支差不多;又回头去看第二排学生的,他们被发到的毛笔末端只有玉套,没有金纹。
敢情这毛笔也有品级之分?
玉佑樘捏着小毫,把玩了片刻,散发完毕的宋祭酒宣布开始。
此间,玉佑樘心中早有既定人选,思索片刻,就着碧棠研磨好的墨水,轻轻一沾,提笔挥毫。
短短两句,极快写完。
而后他将那句诗塞进笔管,之后便一直转着笔,百无聊赖等着宋祭酒宣布赠诗。
过了大概一刻,宋祭酒一拍手,道:“好了!大家可以开始赠诗了,为防止乱,我们一人一人的来。”
宋祭酒瞄了眼太子,又道:“那便先从太子殿下开始罢。”
又一次众矢之的。
玉佑樘无奈地暗叹,缓缓起身,掉了个头,不带迟疑地,直直朝着沈宪的方向走去,尔后将那一支金毫,轻悠悠搁在了沈宪桌上。
他盯着沈宪,一双眼波色粼粼,似要望进人心湖里去。
那样真诚无暇,仿若再说:沈兄,你就收下罢。
沈宪自是受宠若惊,忙双手握笔,站直身,垂首道:“谢殿下相赠。”
玉佑樘轻拍他肩膀两下,示意不必多礼。
然后打算回头,归位。
转过身时,玉佑樘发现全班目光还黏糊在他身上
看毛看啊,没见过太子送礼啊?
他逐一想将这些烦人的视线瞪开,边走边瞪,连扫数排……
紧接着,我们已经瞪到前排正瞪得欢快的太子殿下突地受惊一般,顿住步子,然后迅速垂脑,嗖嗖嗖三步并作两步回位。
咦,刚刚发生了什么,同窗们纷纷去循太子方才目及之处看去。
太子似乎是看到门外有什么,才突然态度大变。
众人一致将视线投往门口,却发现外头一片青空白昼,啥都没有。失落呀。
只有玉佑樘自己知道,刚才太傅大人不知为何提前到了,正立于门口,神色淡漠地朝里头望。
而玉佑樘同他目光相接的那一刹,太傅只用眼尾扫了他一下。
轻轻的,短促的,小小的一眼,无喜无怒,冷漠无情得很呐。
随即这人就收了视线,负手翩然离去。
被他这一眼一瞧,莫名的羞愤和气恼涌入头颅,玉佑樘感觉到自己的脸瞬间爆热,怕被旁人看见,只能低头。
回到座位,玉佑樘缓了好一会,才从这种情绪平息过来。
此后,谁赠诗给谁玉佑樘压根不在意,他脑中反复回放的皆是太傅刚才扫他的那一眼。
他凭什么只用眼睛的一个旮旯看我?
瞧不起我么?
我明明做了很不错的事情,还那样看我?
宋祭酒坐于前头,注视着太子殿下搁于桌面的白皙玉指,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勒紧成拳,心头不禁宽泪滚滚:
台下的诸位,你们别自顾自送啊,好歹送点毛笔给太子呀,好歹给殿下一点面子吧,太子不高兴下官要跟着倒楣啊嘤嘤……
接下来,太傅大人如期而至,祭酒也得以解脱,只道一声下回我们再赠诗噢,便匆忙离去。
别再来啦,数位学生怒喊。
早课均由太傅授讲,一上午,玉佑樘都举着书,眼观鼻鼻观心心不在焉,但是就不看太傅一眼。
其间他悄悄瞄了一小下,太傅依旧面色如常,自在讲解。
不看了!玉佑樘嗖嗖拉回目光,继续眼观鼻鼻观心ing……
上午的课终于熬完,玉佑樘立马收拾课本,只求能迅速离开这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沈宪也早早收完妥当,恭候太子身侧。
玉佑樘斜睨他一眼,忙在纸上写道:睿冲兄,你先回去吧,不必等我。
沈宪敛目看完那行字,点点头,相当听话地走了。
玉佑樘抬眸瞥了一会他的背影。果真将才之后啊,端的是行走如鹤,风姿翩翩。
沈宪一走,小解归来的碧棠挣扎许久,才轻声嘱托了一句:
“殿下,太傅大人让您去密道找他。”
不去!玉佑樘极速写道,力透纸背。
碧棠分外从容,继续道:“他说您上次在信中有一事求他,他可以考虑一下。”
玉佑樘:我去!
历经两次被拎,玉佑樘对密道的地理位置已是相当熟悉了。
在碧棠的指导下,他很快明晰了进入密道的方法,待门一开,便躬身钻了进去。
太傅大人自然自己在那里等他了。
谢诩今日未着官袍,一袭玉色深衣,倚靠于阴暗的狭道间,画中人一般,颇有些玉树临风的味儿。
他一双眼朝着玉佑樘看过来,黑黑沉沉,眼底依旧是惯常的无谓从容,波澜不惊。
一个时辰前,玉佑樘还因这双眼愤恨不已,此刻被这样直接盯着,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默了一会,玉佑樘干巴巴道:“我来了。”
“嗯。”太傅鼻中低沉应了一声,四周静谧里,听起来很是撩人。
“碧棠说你愿意帮我。”
“那她还真是越发不会传话,”太傅站着未动:“我只说考虑一下。”
玉佑樘别过脸去:“那我走了。”
嗓音里闷着不满。
太傅大人直起身子,长眸微眯,眼光清冷:“我可以帮你,不过……”
早料到他不会轻易就答应,玉佑樘直接道:“有什么条件直接说吧。”
“去将你送给沈宪的诗,要回来给我。”
“……”玉佑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抬眸觑了眼太傅,发现他依旧是那副面不改色淡定样,额角抽了一抽:“我都送出去了你让我再要回来?”
开什么玩笑?
对方音色平平,理所当然:“你若没送出去,我自然也不会让你要回来。”
玉佑樘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言语绕弯和奇怪思路,蹙眉问:“为什么必须要要回来?我再给你写一首一样的不就得了?”
太傅凝视着他,手指微屈,指背一下下敲着身后墙砖。
那只手股掌分明,玉白细长,但又因长年练剑积了些茧子,看着无一丝阴柔之气,煞是俊逸好看。
玉佑樘盯着那手来回敲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太傅大人淡淡道:
“他日方首辅若抓住你把柄,此诗便是你私结下臣的一项重大罪由。”
“噢,那我出去之后就让碧棠去要。”他回道。
“不行,”太傅将手回袖中:“亲自去要。”
当日下午课间,沈宪接到太子的一张字条:呃,睿冲兄,早上那诗写的不大好,可以先还给我吗?我再给你认真写一首。
蓝衣青年忙不迭回复道:不,殿下的诗很好,很真挚,下官非常喜欢。
玉佑樘:给我吧,本宫真的觉得写得太过俗气,良心不安。
沈宪:殿下,委实不必,在下自小偏好习武,殿下|体恤微臣,特意写了一句通俗易懂的诗词赠与,微臣岂敢嫌弃?
玉佑樘:求你了,给我吧,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TAT
沈宪:……那好罢。
玉佑樘总算拿回了那支狼毫,忙遣碧棠送了过去。
傍晚,夕照宫闱,于文渊阁中办公的谢太傅得到了这只狼毫。
他搁下手中折子,掀了后头的金套,将笔管中的卷纸轴小心取出,而后再小心展开。
嗯,一句诗:
“同是天涯沦落人,记得请我吃刺参。”
太傅:……
三日后,玉佑樘在太子宫中逗白猫,有个小太监突然来报:
“太子殿下,外头有位宫人说,有样东西要交给殿下。”
玉佑樘将猫放回地面,问道:“什么东西?”
“奴才问了下,似乎是……一煲清炖刺参鸡汤!”
玉佑樘眼睛一亮:“可是沈尚书沈大人托人送来的?”
“不是也,那小宫女告诉奴才,说是太傅大人托她送来的。”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