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一个人也走出了帐篷,于愆起身,点亮了帐篷内的烛火。
然后踱了两步,走到床头,翻开了睡铺旁边的一个箱子,从那箱子底部翻出了一个褡裢,又从褡裢中掏出一封信来。
信的页纸已经发旧。
于愆手拿着那封信重走回了灯下,席地而坐,静静阅览。
仅是这封书信来的日期便值得思量。建武三十二年,也就是两年前。那一年她刚平定七国中当时实力较强的中晋。大戎国力大增,她于愆的名声也大噪,恰巧在此时,韦易之给她来了一封书信。
书信言及他七年之前有负于她。跟她道歉。又言六年之前他放出自己成婚的消息其实是为了她,他走不出汉宫,想借成婚的消息引来她,她们一起离开。可是最终她却没来。他没有等到她。
这封书信很像一个宏丽的笑话。
但她愿意相信。或者,更准确的说,她愿意相信韦易之给她传来书信是因为她不再是昔日的她,她是七国之中冉冉升起的一颗将星,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费尽心思讨他欢喜的小孩。不再是别人随手一掌就可以捏死的蚂蚁。
可是他成婚的时候,她真的没有去吗?
不,她去了。只是没有赶上。
于愆皱了皱眉头,彼时的痛苦又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袭来。要把人淹没。她一遍遍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妄图减轻痛楚。
那是建武二十八年,她在西陈打完最后一仗,终于攻占了最后一块疆土,西陈国主为国殉葬。本该全军同乐,多么值得庆祝的时刻,她却突然得知韦易之将要成婚。也许就是因果报应。
西陈是在大陆的最西边,距汉国有万里之远,当于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距离韦易之的婚期不过三五天。
她只记得当时头脑发热,夜间留了封书信,便撇下三军,牵了马疯狂的跑了出去。
她骑马跑了有三天三夜,一口饭没吃,只在河边喝过几口水。
她发了疯的抽打那马,让它再快点再快点。
后来渠黄再也不肯动,她只有弃了它自己拼命往前跑。
当时她脑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见他一面,至于为什么要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也许是再祭奠一下自己的绝望,也许是逃不脱已陷入的恶性循环,也许是,不知道。
这个简单的信念让她浑身充满力量。即便脚底已经出血,耳朵嗡嗡的鸣叫着,头晕眼花。
可是她仍旧没有停下来。
从平原跑过山丘,淌过河流。
从日出到日落。从黑夜到白天。
干净的衣裳变得脏兮兮的,污垢遍生,平板的布被不明物体割成了一条条的。
面上都是汗水灰尘造就的脏污。
可是她终究没赶上。
她始终记得她跑到大戎之时,听人闲谈说汉国韦易之已然成婚的那一刻。
虽然说来很矫情。但的确有天崩地塌的感觉,心底里似乎有什么咣当一下就碎了。
他们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那是她七年最幸福的时光。她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有资格跟他在一起。可是在那一霎那,一切全毁了。
她记得当时自己跌坐在地上先是压抑的哭泣,后来嚎啕大哭。
众人奇怪的瞧着这个乞丐,没有人会把她与那个正为他们征战西陈的威猛将军联系起来。众人高兴的谈论他们的将军和韦易之有过的暧昧往事。却厌恶的往她身上吐唾沫,纵容自己的孩子往这个乞丐身上砸石头。
那是她曾经干过的糊涂事。大戎与汉国相距仍有几千里,她没有再前行。
狼狈回京之后虽然功过相抵,皇上没有处置她。祖母却让她在三军面前挨了五十杖棍,以树法纪。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打击让她差一点一命呜呼,就此陨没,那简直是跟噩梦一样的一段时间。
她不愿意这样的时刻再重来。可是似乎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个人。有能力让你一遍一遍的,一遍一遍的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无休无止。
于愆从这样的回忆中挣扎着清醒过来,心里仍感到一下下的撕扯。
她手执着那书信,把它捏的发皱,用残存不多的理智思考着。
韦易之给她来这封书信的目的,难道仅仅是谈一下往事吗?在当时的情境下,他难道是料到他有一天会有求于她?
可若是这封信公开,在汉国皇室的眼里,他就如同一个朝秦暮楚的存在。就像今天,他们得知这封信,便要杀了他。
那他为何要写这封信?
事实吗?她难以相信。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抛弃的。
于愆蹙着眉,将手中的书信折了折,又折了折,最终将它置于烛火之上,看着那发黄的纸张一点点的烧成灰烬。缭绕的轻烟冉冉而起。刺鼻的气味由腔入肺。
其实,心中的答案早已确定,不是么?
至于是什么原因,思虑清楚了大概也没什么用处。
从前几日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她还没能在往事中脱身。
她虽无法原谅他。
但她始终不能弃他于不顾。
至少在她寻求当年的一个因果之前,她为何被那般绝狠的抛弃,被人毒害,还被人满城追杀,他为何要选择别人,他要分手的原因,这一条条的问题,在他给出一个解释之前。
她不能让他有失。
夜夜缠绕自己的梦靥,她必须给自己一个出口。
他没资格再像谈判那天那样,好像他是一个正派的卫道士,跟她谈什么家国百姓。
她要一个究竟。
于愆扔掉那燃尽的纸灰,闻着那书信燃尽的凛冽味道,皱了皱眉。她不知又想到什么,自嘲的笑了一下,吹灭蜡烛。仰躺在床铺之上。
外边的夜幕一层层的,逐渐披满整个天空。
正如她难解的心结。从胸腔呼出的压抑的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