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棣找到楚慎的时候欧阳璃已经撑不住了。
她到的时候,正看到陆风颜看向楚慎的最后一眼,红眸染血,那把被掷出的寒冰之魄却燃烧起这时间最强炽的烈火,焰成红莲,未绽,却足以将这杀伐之地悉数点燃。
业火起,杀机现。炎族嫡系的火种,第一次的呈现不为杀戮,却只是救了他一个人。
那几百令天下四国闻风丧胆的炎族铁骑,在那一场盛世烟火里溃不成军,她带着重伤的他潜逃而走,几番追踪与逃亡,他们终于在最后一个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山寨里为人伏击。他们不是炎族,那从不曾被看在眼里的草莽,却成了他们最后的索命人。
楚慎在杀阵中的箭伤已让他早已昏迷,欧阳璃带着陆风颜留下的寒魄杀了十几人后终于再无力动手。被刺瞎一眼的寨主挥刀而至,她的身体却早已跟不上头脑的反应,只能附身一靠,用自己护住楚慎。
这是她现在,唯一可以做的,有意义的事情。
可绿匪的刀终究没有砍下来。
长剑如虹,白衣成画。天晋山的三弟子师棣,终于以一种山外人固有的、谪仙般的逍遥与神秘首现世间。
乘剑而来,御剑而出。那一刹的惊鸿,天晋时隔半世,终再出山。
炎族现世已在山外之门传遍,而人间各国纷争四起,金戈铁马,争位夺权,人臣只道乱世又起,却不知在朝堂更替中,红色的火焰已渗透半壁江山。
可这些与他们都尚无关系,无论是欧阳璃还是楚慎。
楚慎伤势虽重,但幸有药庐长老施救,性命无虞只需静养,现在唯一牵得动整个天晋山的心的,只有一个陆风颜。
师棣已经给天晋山的掌门师尊传了信言明二师姐陆风颜落入炎族杀阵失踪一事,而回山之后掌门师尊亲自过问的第一件事,不是追寻陆风颜的下落,而是与欧阳璃的一场密谈。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过了什么。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所关心的只有陆风颜,而所有人也都相信,无论如何,掌门师尊一定会有办法找到陆风颜,找回那个懒散,倨傲,又狡黠百变的陆风颜。
而随后,掌门师尊召集全门弟子,发了天晋山百年以来的第一个银帖。
天下山外之门共分四山三谷,七家之中天晋山底蕴最深,故当初人炎之战时便隐以天晋为首,为便联络而设下“银帖”,逢山门大事可以此帖召令他山之力,莫能不从。
乱世之后天晋山百年不出,而今银帖终现,为的,却只是寻找一人。
一个落于炎族之手甚至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的弟子。
有人不解,但更多的是了然。山门中有和掌门师尊共同经历过炎族之战,深知他是怎样护短的一个人。如今莫说是一个弟子,就是一虫一兽,只要于他有谊,他便可以倾尽天下之力来寻。无涯掌门理性果决少有人及,而随性护短亦无人可拟。
而此同时,也顺便传达炎族之事,邀其余诸山行七门之会,以抗炎族。
虽最后的几笔写的简略而潦草,可那聊聊几笔,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危机。
但这尚不是弟子所衷心之事。在后山之中,众弟子对欧阳璃的仇视,甚至比对炎族更深。
自小到大的陆风颜与楚慎已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十几年来的相处每个人都已将二人视若情侣,甚至剑阁长老已不止一次透露掌门师尊有意主婚,只待二人御剑术修成圆满便成婚约,他她二人,已早是山中人人羡艳的神仙眷侣。可如今,二人下山不过一年,二师姐遇险失踪生死难明,可大师兄的身边,却已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欧阳璃性情冷淡,更从未与人交谈。楚慎所住的虚竹山一时之间门可罗雀,连带伤中的楚慎也开始被一同冷落。
每日来的只有负责膳食的季飞雪,而欧阳璃沉默少言却日日悉心的照料,同样一一落去她的眼中。
季飞雪甚至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就是是气从何来,她刚刚入山,与陆风颜的熟络远不去长她几岁的诸位师姐,可当欧阳璃手中的银勺落入大师兄口中的时候,她却控制不住带了颜色,碗筷放在桌上,力道不轻。
她想起陆风颜坏坏的耍着小轨迹的洋洋得意,眉眼轻弯,转身抬头间,那冰瞳之中有的,从来都只有大师兄一个人的影儿。
一阵酸楚就那么突如其来的融进眼眶,她放了药碗转身跑出去,从小到大,她第一次这么讨厌过这样一个人。
柳絮纷扬如雪,天晋山的春夏总是来的早,季飞雪坐边将一枚石子丢进面前的池水里,俏丽的脸上眼眶微红,抬头看他。
“三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找到二师姐?”
师棣的眉头不可察觉的一皱,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在这几日里也敛了起来。似乎陆风颜的这一失踪,山里有很多人竟然就那么莫名而沉默的沉稳起来,沉默起来。
“二师姐的实力,实际上比大师兄还要强上一些。”师棣低着头看着池中缓慢游动的几条红鲤,鱼食还漂在水面上,它们却懒怠的在浮萍下摇曳,“所以,”他抬头看着她黑曜石般的眼,“我们要相信二师姐,她一定会没事的,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二师姐做不到的事,从小到大都是!”
季飞雪也看着师棣,这个从来都是嘻嘻哈哈的没有师兄样子的三师兄,还是第一次这样沉吟着和她讲话,可并没有什么用,这样表面的安危并不足以使她安心:“可是……”
可是她并没有来得及将担忧表述出来,天晋主峰是掌门师尊的住所和大殿的所在,大殿的门口放着一口铜钟,而铜钟响时便是全山弟子集聚听令之时,通常非有大事很难敲响,除了陆风颜的恶作剧。
可是,现在钟声突然敲响,而二师姐已经没有办法去恶作剧。
师棣拉着季飞雪转身上山,这个时候敲响钟……难道是有了二师姐的消息吗?
他们到的时候,大殿里已经几乎站满了人,师棣拉着季飞雪从人群中挤到前,一直在后山修养闭门不出的大师兄楚慎站在弟子首位,却是沉默寡言的生人勿近,师棣不由心里微慌,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楚慎虽话少,却从来不会有这样冰山般的沉默。而那个欧阳璃坐在他的旁边,占据的,正是陆风颜一贯的位置。
季飞雪微微挣开师棣拉着的袖角。掌门师尊一言不发的闭目养神。
师棣悄悄在自己的位置做好,眼角忍不住瞥了眼欧阳璃,眉头一皱。
掌门慢慢的挣开了眼睛,须发皆白,一双眼却仍负着秋水凛冽的光,轻轻一晃,已如剑刃破冰的微寒。他的目光不急不缓的在场中饶了一圈,才开口道:“今日之钟,是为迎候一人而鸣。”
师尊话音未落,山门弟子已起了一阵小小的波动,此钟非山门大事不响,如今却如何为一人而开?师棣心中第一反应却陆风颜,可转念已觉不对,陆风颜虽是重要,可毕竟只是弟子,论辈分还不至于以钟相迎,可除了二师姐,又究竟有谁可以值得掌门师尊如此兴师动众?
“敢问师尊,”师棣迟疑一下,才开口问道,“这所候之人,是谁?”
师尊微微抬了抬头,请吁了一口气,望了望一旁心不在焉的剑阁长老,轻轻摇摇头:“今日迎候之人,你们一直闭关修行的小师叔,夭陌。”
这一次人潮终于轰动起来,切切的私语暗潮涌动,剑阁长老直着脊背目视前方,神情第一次肃穆而凛冽。
楚慎稍稍抬一抬头,脸色却不见丝毫波澜,可心下却蓦然而皱,想起那日城墙之上她提着粗沥的酒坛子讲着师父与小师叔,眉目转动,神色飞扬。
他的眸光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暗下去。
欧阳璃坐在他的身侧,微微垂着眼角静默的仿佛出神,可却在他目光微凉的刹那,悄然而无声的握住他的手。
她的笑影从眼前退出去,他重新抬起头,有两分莫名的迷茫。沉寂几分后,他最终还是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不动声色静若琉璃的侧影,沉默,然后轻轻的,缓慢的,终究握上她的手。
风澜剑被放在手指边的地面,微微一震,再复无声。
那剑的一动,从不曾落入任何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