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眼看到潘多拉进门,倒也不奇怪,棋牌室里多的是这样的人,说不赌了不赌了,结果还是跑回来赌了。戒赌这东西,跟戒烟戒毒一样,难的。他奇怪的是:潘多拉身后也跟男人啦?再想想也就不奇怪了,这男人就是潘多拉的赌本啊!桃花眼就着意地对范先生好,比如往范先生坐的椅子里多加一只靠垫,细藤的面子,又凉又柔软;范先生喝绿茶,桃花眼就给泡了壶开化的特级龙顶,又嫩又清香;甚至,范先生立起来要去洗手,他还没站起呢,桃花眼就在前面引路了。一个下午下来,潘多拉无输无赢,人却神采飞扬,与平日里低眉顺眼截然不同,范先生看着,心里又惊诧又欢喜。第二天,范先生照旧陪同。潘多拉要桃花眼邀那几个熟搭子,桃花眼说,不好吧?个个都被你公公骂过了。潘多拉说,就要她们,赢了我那么多,多少返还一点给我,我还欠我那表姐七万元呢!那三个女人当中,有一个竟然是认识范先生的,以前范先生办过她的案子,吓得她跟桃花眼连连咬耳朵:那老头是法院里的,还是个头头呢!桃花眼说,那么你们就还一点给潘多拉吧,你们啊,不是我说你们,柿子专捡软的捏!那一天潘多拉赢了毛两万。第三天潘多拉让范先生也上场摸了两圈,她在后面指点,这样,居然也赢了一万。连着五天,潘多拉赢了六万。范先生说,可以歇手了吧?范先生早就看出门道,这三个人,明摆着就是送钱,顶多送个零头给你,叫她们连本吐出,怎么甘心?再下去,说不定就要翻盘了。范先生就把这个道理讲给潘多拉听,最后,他说,你看,她们叫你赢你就赢,她们想让你输的时候就能让你输,这多可怕!
潘多拉理直气壮地去找娜娜。娜娜和小许正在客厅里商量去哪一家拍婚纱照,娜娜说上几次她去的都是“天长地久”那一家,这次她可不想去了。见了潘多拉就问她是在哪里拍的婚纱照,娜娜说,你看,拉拉,你都这样了,也没离婚,可见那家婚纱店是真个有彩头的。潘多拉想了想七年前的事,本想说也是那家“天长地久”,结果却说了“天长地久”隔壁的那家。娜娜满脸喜气,说,那我们就去那里!潘多拉说,结婚是要大把大把花钱的,我把钱还给你吧!上次来我不敢说,这钱啊,是我赢来的!
你?又去赌了?娜娜跳过这钱不说。
潘多拉红着脸解释说,其实,她们也是看我输得惨,吐出点零头还给我,连赌本,也是她们借给我的。
潘多拉把一包钱搁到茶几上。娜娜看了小许一眼,说,拉拉,你得跟我发誓,你再也不去赌了,你发个毒誓!否则,我还是不能要这些钱!
潘多拉就说,我……我死也不去赌了。
潘多拉一边说一边想,我已经死过两回了。
自然是要马上告诉爸爸妈妈。潘老头说,这钱,真是你赢来的?潘多拉就又解释了一遍。潘老头叹了口气,说,亲家公刚才打过电话来,说你在外头勾搭老头,那老头居然还陪着你去赌,要我好好管教你呢!潘多拉一惊,知道自己是太大意了,那几个女的,可都是个个挨过公公骂的。潘多拉慌了,问,爸爸,那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潘老头说,别怕,我跟你公公说了,那老头是我在城里的一个远亲,要不然,人家怎么敢光明正大陪你去棋牌室呢!那么,拉拉,你现在得告诉我,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哪里在哪里工作?潘多拉说,我只知道他姓范,61岁,还有,去年刚死了老婆,是心肌梗塞。潘老头说,电话号码呢?潘多拉犹豫了一下,报了一串数字。潘老头说,记住,你家里人问起,就照我说的说,要说得理直气壮。潘多拉说,明白了。潘多拉嘴上明白,心里却不明白,做了这样的事,爸爸应该骂她才对呀。八岁时,她不过拿了人家一块橡皮,都让爸爸骂了个半死。不过,小孩子才动不动就被人骂的,之所以没挨骂,是因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她觉得似乎应该打个电话告诉范先生,可是,该说些什么呢?想来想去,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打。
一切如常。第二天也还是那样 。
直到有一天,老公漫不经心地问,你把钱还娜娜了?
好,事情终于来了。潘多拉绷紧了后背,说,我爸爸早就和你爸爸说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还问什么?
可是,进攻并没有来,老公只是朝她笑了笑,似乎还挺开心,说,想不到你家在这里还有这样一个老亲,那家伙认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呢,我爸爸昨天请他吃饭了,吃到后来,还介绍了一个市政府的工程给爸爸做呢。潘多拉满脸疑惑:你是说……范……吗?
她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范先生了。
对啊,就是你的亲戚范先生。她老公走过来,拍拍她屁股,像奖赏似的。
亲戚就该有清清楚楚的辈分,该叫伯伯就伯伯,该叫舅舅就舅舅,“你的亲戚范先生”,潘多拉的耳朵因为这个称呼而烧了起来,从耳朵开始,继而脖子,后背,胸膛……每一处都在着火。明明应该端着水枪灭火的,到最后却成了纵火犯,潘多拉挣扎着挪到长沙发那,在一团火焰的包围中,把自己陷进沙发里,仿佛沙发里埋着一堆沙子,她只需要把身子藏进去,那火,就会自己灭了。
火一直烧着,越烧越烈,潘多拉紧闭双眼,本该又黑又软的世界里,一片通红,比夏日夜晚的火烧云还要红,她看见奶奶提着那只被炎阳烘烤了一天的红漆脚桶要进屋去,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团火烧云,脚桶就着了,熊熊地烧起来,把潘多拉想要的又黑又软的世界烧得又红又硬。潘多拉徒劳无功地在沙发上辗转,但睡眠一直没来。她翻了一整夜,老公来拉了她两回,最后还是打着哈欠自己去睡了,他说,天哪,真把我累坏了,你这是干吗呀?我不管你了,我可要睡了。
在潘多拉妄图逃入睡乡的那一夜,她的奶奶静悄悄地入睡后再没醒来。电话里潘老头带着哭腔向女儿通报这消息,潘多拉身上的火应声熄灭,她朝天花板仰起了她单薄的小脸,说,爸爸,你别哭,等着我,我马上来。
当航船如蜗牛般在浊黄的近海移动的时候,潘多拉站在船舷旁,眺望着地平线附近的那些深蓝色的海水,她发现自己并不难过,相反,她为奶奶感到轻松。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奶奶再也用不着她的红漆脚桶了。所以,当她几乎是喜气洋洋地冲到奶奶身边时,潘老妈骇得一把拉住她,不让她做完拥抱奶奶的动作。
你怎么啦?潘老妈抱紧女儿,在她耳边说,你这傻孩子!你应该哭的。
奶奶躺在那里,神情似乎很不安,嘴角紧绷,用力往下垂着。这让潘多拉惶恐,惶恐得让她忘记了悲伤,她伸出手去,把奶奶的嘴角往上提,人死了应该慈祥。她试了几次,刚提上去了,过了会儿,又缓缓地回到老地方。穿着白衣系着麻带的潘老头走过来,麻绳项圈一样晃荡到脖子那,他的双手紧紧攥着它,潘多拉一个恍惚,像是看到爸爸正把头往那个绳圈里送,她吓得捂住嘴,说,不要,爸爸,不要这样……潘老头和麻绳一起贴着潘多拉的耳朵说,拉拉,别弄了,我也试过,看来是没办法了,奶奶走了,就这样走了……
潘多拉把脸埋在双手里,把双手搁在膝盖上,等待着哭声来临,可是,泪腺和声带都被这惶恐冻住了,潘多拉竭尽全力,也只是发出了一些抽泣。她突然想起那些天儿子在地板上蹬腿大哭的样子,也许,腿部运动可以刺激泪腺分泌,她就开始跺脚。无论她怎么努力,泪水就是没有潘老妈希望的那么多。潘老妈轻声和人说,这孩子,难过得哭不出来了。那人说,是啊,她奶奶最疼这孙女了,她常夸拉拉的,说这孩子没心没肺,让人看着亮堂堂的,好人家的儿女就该这样!
潘多拉突然想起什么,她问,爸爸,你把我的事告诉奶奶了吗?潘老头麻木地点点头,说,是啊,她还特意叮嘱我,要你把谎话说得理直气壮些。潘多拉身上的火又熊熊复燃,她呻吟了一声,奶奶!痛哭便随之而来,无法遏止,哭过了出丧,哭过了下葬,哭过了祭奠,在一切哭声都已经随仪式停止的黄昏,潘多拉的哭声依旧不肯停歇。
这孩子……潘老妈困窘地对着邻居和亲戚们笑着,这孩子……
在潘多拉为奶奶放声痛哭的时候,娜娜正在西安看华清池,她转动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想着丰满的杨贵妃。没有人通知娜娜,是潘老头做的主,也许是奶奶的遗嘱,他说,不要打扰娜娜的蜜月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