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薇执着灯,开了门。
只见清冷月光下,龙葵一手提着两个灯笼,一手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外,没有跟着从人。晏薇不禁一怔。
燃了炭火,一室融融如春。
身子暖和了,倦意便涌了上来,此时外面天色昏暗,更让人不由得昏昏欲睡。
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外面似乎有剥啄之声,晏薇一下子便清醒了,忙起身出门查看。
门开处,却见乌阶站在门外,身上还穿着内侍的衣服,手里拎着一篾篓炭。
“乌阶!”晏薇又惊又喜。
乌阶似乎有些尴尬无措,低头抿嘴笑道:“早知道你来了,可一直也没抽空来看你,今天是下元节,是宫里正式开始生炭火的日子,而且这个节令,是一定要生炭火的,否则夜里会有鬼神找上门来。我想你一个人,又是姑娘,夜里肯定会害怕,也不知道有没有炭,就给你送了一些过来……也不是特意过来的,只是顺便,这是姜国的风俗……”乌阶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只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送炭过来。
晏薇一笑接过那炭,说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喝杯热茶再走吧。”
乌阶连连摆手:“我还在当值,不能离开太久,这次就不打扰了,下次有空再说吧。”
晏薇看他神情语气,似乎避嫌似的要和自己疏远,也不知是龙阳有令,还是姜国宫中的规矩本来便是如此,倒也不便强留。
送走了乌阶,晏薇看着那元青色的袋子,又开始盘算起来:这个……肯定不是乌阶送的了,那会是谁呢?龙葵吗?这袋炭不轻,比自己从穆别那里拿来的还重些,若是龙葵的话,这一路提过来也很辛苦了……转念又一想,她自然是有婢仆的,轮不到她自己做这种事情……
天色已晚,雪渐渐停了,因为冬还未深,雪又不大,随下随化,终究也没积起来。
晏薇早早便睡下了,想着终于可以甜甜美美一觉睡到天亮,哪知道这些日子已经养成了习惯,虽然已经不冷了,睡到半夜,还是醒了过来。
晏薇本想快点再度入睡,但是不知怎的,脑子里一直想着乌阶说的“鬼神会找上门来”的话,越想,越是睡不着,竟然开始疑神疑鬼地害怕起来。
晏薇之前也曾孤身一人从鎜谷到凡城,这段日子也是一个人居住,从未感觉到怕。但害怕这种东西一旦开了头就止不住,窗外的风声、苇声、水声,听上去都像嘈嘈的鬼哭;风吹帐幕的摆动,也像幢幢的鬼影。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便披衣起身下楼来,炊煮药茶来吃。
刚一下楼,便看到门缝中隐隐透着火光,晏薇心中一惊,大着胆子喝了一声:“谁?!”
“是我呀!”门外传来一句娇憨甜美的回应,似乎是龙葵的声音。
“如果没睡的话,就请打开门吧,有好东西要送给你呢!”果然是龙葵。
晏薇执着灯,开了门。
只见清冷月光下,龙葵一手提着两个灯笼,一手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外,没有跟着从人。晏薇不禁一怔。
“不请我进去吗?”龙葵见晏薇呆呆地看着自己,似乎有些害羞。
晏薇接过龙葵手中的灯笼,引龙葵进入室内坐定。
龙葵笑道:“刚才放彩船你看了吗?”
“彩船?什么彩船?”晏薇奇道。
“你不知道吗?今天是下元节,祭祀水神和禹王,湖里刚刚放了彩船,很热闹呢!”龙葵说道。
“啊?我不知道啊……我早早便睡了,刚刚才醒……”晏薇说道。
龙葵嗔道:“怎么都没人告诉你啊,用竹篾和绸子扎成的彩船,点上灯,摆上祭品,放到湖里,就让它们这样漂漂荡荡的,可好看啦。”
“唉……”晏薇听龙葵说得活灵活现,也觉遗憾,错过了这一场繁华热闹。
龙葵见晏薇面带遗憾,忙说道:“不过没关系啊,我带灯笼给你了,还有团子。”说着,打开了食盒,里面是七八个雪一样的糯米团子。
龙葵拈起一个,递给晏薇,说道:“今天一定要吃这个的,还要挂灯笼,这样才能求水神保佑,风调雨顺,鱼虾满仓,还不会溺水哦!”
晏薇接过,咬了一口,里面是甜咸可口的蔬菜馅儿,带着一股清香。
“还真不知道姜国的下元节有这么多讲究,在杨国只是寻常祭拜一下亡灵便罢了。”晏薇叹道。
“也许是因为姜国水多吧,对祭拜水神很重视呢!”龙葵说道。
晏薇拿过那灯笼细看,只有小瓠瓜大小,圆球形,竹篾为骨,上面紧紧蒙着红色的绢,那绢极薄极稀疏,能让里面的灯光完全透出来,分外明亮。
晏薇边看,边随口问道:“天这么黑,你怎么不带着婢仆,一个人过来?万一出点事情可怎么办?”
龙葵笑道:“没事儿的,我经常夜里出来闲逛,道路也熟的,这盏灯给你,另外那一盏,等下我回去的时候照路用,就万无一失啦!对了,按照习俗,这灯要在门口挂三天才能摘下,千万别忘了。”
晏薇道:“那也该带个从人才是,留着他们做什么用,不就是服侍你的嘛。”晏薇话一出口,才省得这话原是公子瑝说给自己的,此刻不知不觉间,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龙葵笑道:“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只是哥哥还在生气,我不好贸然来找你,今天借了过节的因头,才偷偷跑过来的,可不能让他们知道。”龙葵说着,用食指顶住鼻子,眨了眨眼,做出一个“鼻子气歪了”的鬼脸。
晏薇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又想到了那袋炭,忙拖过来问龙葵道:“这袋炭,也是你派人送过来的吗?”
龙葵道:“不是啊……不是我送的……”龙葵一面说着,一面细细看那袋子,又移过灯盏来,凑近看那袋口的针脚。
晏薇也凑过去看,却完全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问道:“这袋子,有什么古怪吗?”
龙葵不答,又看了片刻,抚掌笑道:“这是哥哥派人送来的呢!这袋子,是哥哥宫中绣工月娘的手笔。”
晏薇奇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龙葵指着袋口,说道:“你看这里缝线的止口,每个人的手法是不同的,有的人会反复绕几圈平针钉牢;还有的人喜欢用倒回针,让线头返回到中间去;也有人会绕锁针固定……还有最后的线结,是正手打还是反手打、是挑线还是挑布,每个人都不一样的。所以仔细看看针脚,就知道是谁缝制的了,这就像看写字的笔迹一样,一看就准的。”
晏薇对女红完全不在行,听得一头雾水,但大体意思是明白的,就像“父亲”说过的,每个医生的用药手法不一样,每个女子的缝纫手法也不一样。
“原来是他送的啊……”晏薇轻轻叹道,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不肯嫁给哥哥呢?他哪里不好?”龙葵突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晏薇不禁呆住了。难道……龙阳真的是喜欢自己?
这话要怎么回答呢?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肯定不妥。回想起公子瑝的嘱咐,又觉得龙阳似乎有些气量狭小,便更不能说这话,想了半天,只得嗫嚅道:“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没想好……”
龙葵似乎有些失望,低声道:“是这样啊……那没关系,你慢慢想便是。其实……哥哥好像很在意你呢……”
见龙葵这样说,晏薇便更不知道怎么接话,忙岔开话题说道:“我懂医术的,帮你搭搭脉可好?上次你说过你有热证……”
“是啊,所以我很贪凉,最喜欢晚上出来走走了。”龙葵说着,便伸过了手臂。
这种先天的热证,已属于很罕见的疑难杂症了,晏薇之前从未见过,反复搭了左右脉搏,心中也没个定论。要是“父亲”在身边,可以商量就好了,或者像在鎜谷,有很多医书可以查阅,也好办得多。
龙葵见晏薇双眉微蹙,便宽慰道:“我这病是胎里带的,很多名医看过,都束手无策,你也不必太在意了。”
晏薇点点头,说道:“等你哪天有空,白天过来,我再看看舌苔气色,以前大夫说法或者药方,你也跟我细讲讲,左右是无事,我慢慢参详,说不定能找到治疗的方法。”
龙葵点点头,又拿出一物,笑道:“这是给你的!”
晏薇伸手接过,见是一件白缟的衣服,有些奇怪,问道:“这是什么?为什么给我?”
龙葵笑道:“是件中衣。你和哥哥赌气不穿女装,可没有替换的中衣,总是不便的,这个送给你。你放心,是件男装,不违了你的誓言。”
晏薇的辎车之中,带有妆奁、小衣和一些随身杂物,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从杨国带来的东西了,这楼中日常应用之物样样齐全,只没有衣物,晏薇早就感到不便,但又不好向龙阳低头……没想到龙葵是如此善解人意,不禁心中大为感动,连声称谢。
龙葵扑哧一笑,说道:“你只管和哥哥这么别扭下去吧,看你们这样斗气,也很有趣的!其实……你们两个还真有点像呢!”
晏薇听她这么说,登时大窘,不由得飞红了脸。
在门口送别龙葵,晏薇反复叮咛路上小心,龙葵却挥挥手毫不在意。
龙葵只走了十来步,突然转头说道:“那件衣服,是我几年前给哥哥绣的,那会儿技艺未熟,做得很慢,哥哥的个子又长得太快,等做好以后便穿不下了,一直留到今天,果然就用上了呢!”说完也不等晏薇答话,便一蹦一跳地走远了,那身姿,都像是在笑着的。
晏薇眼看着龙葵的那盏小红灯,曲曲折折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隐没在夜色中,才返身把自己手中的灯挂在门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