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层层下降，便是一处原本布置得极华丽的空间，乃是先皇用于颠鸾倒凤的秘密场所，此刻已被清空个中陈设。留了一方偌大的土地，一名男子闭目躺在地上，面容很是安详，他的发色如火焰般呈明亮的红色，微微有些卷曲，狭长的眼眸在闭目时，睫毛显得纤长而浓密，俊美的容颜上丝毫没有生气。他周身有着小小的跃动火苗，如人的心跳，是唯一的生命力。
数日前，一道火光自深夜时分冲破了宫门，他独自披阅奏章时，火焰自窗外投射在地，他惊讶中，这名男子便开口，自称是火神。要在皇城中休息，更拉开幕布，径自走入密室，道是需要养伤。伤势愈合之后，火中的男子会许他一个条件，交易即成，他便在这里住了数日。无需水米，却保持着灵识，他对此人颇为好奇，便收留了他。
“殷子兮，你来了。”无人的暗室里，不知自何处传出这疲惫的声音。
“我捉到你要见的人了，不日就会运送来京，她将面临九司会审。”年轻的君王不卑不亢，望着火焰里一动不动的人，思量着这样的躯体是如何讲话的。
“叫你的人客气一点，她是我的使者，若你过于轻慢，殷姓从这世界上消失，也非不可能。”那声音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悦，随着他语气加重，火焰也跳动的更加剧烈。
殷子兮就着附近的一张椅子坐下，望着地面上躺着的男子。“你只是永夏人敬奉的神明，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来路不明，与我做了交易的能人。双阳的国君，求贤若渴，却绝不受制于人。”
“你倒有骨气。”火神淡淡的声音并无怒意，只有些许疲倦，“再有数日，我便回复原，届时，我要看见柳吟风安然无恙。”
“我会信守诺言留着她的命，本来永夏的余孽对我而言便是无所谓的。”殷子兮起身，“我还有事要处理，保重。”
火神低沉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殷子兮不觉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那火焰仍是缓慢轻快的跳跃着，“高高在上的双阳国君，你的内心其实丝毫没有底气，因为百日花红一事，只是你一厢情愿。从数年前你偶遇她起，她便未曾正眼瞧过你。”
殷子兮眉头一皱，“我和她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火神不语，火焰瞬时熄灭，黑暗中传来他不复轻松揶揄的声音：“待我见到柳吟风无恙，自会找你。记住了，我要她四肢健全，能跑能跳的站在我面前。”
殷子兮拂袖，“我自会保她，你也别忘记了允诺我的事情。若你做不到，便是欺君之罪。”
两人再无话。
殷子兮回到案前，看着九叠各司上奏的奏章，微微有疲倦感。
先皇遗留下的局面，着实不好处理。
本来，局面不该如此。
他甚至没有时间叹息，略在前额揉按了几下，便摊开了一本加急刚刚送来的奏本。
柔白的手腕，纤细的手指，搭在他额前，缓缓揉着紧绷太久的穴位。“深夜不眠，有伤肝肾，长此以往，国君之体有伤，便是万民的福祉有伤。该歇息的时候，便该歇息。”
殷子兮起初怔了怔，后听得此女的说话时与他魂牵梦萦的声音全然吻合，不觉抬头去看。
花无酒施施然立在他身后，正自松开了那双替他揉按穴位的手。“妾身花无酒，见过吾王。”她浅浅一福，不及屈膝，殷子兮已经起身去扶。
“几时来的？御礼司的人办事倒快。”他罕见在脸上挂了真心喜悦的笑意。
花无酒摇摇头，“早在公孙家两位姑娘来时，说新皇登基，立我为后。妾身便猜到，当初救了一名太有身份的人。只道你是富家公子、不想你竟是曾经的太子。”她顿了一顿，向后站开两步，再次福身，“当初不知吾王身份，有失尊敬，还请恕罪。”
殷子兮将她揽在怀里，“你很快便是我的皇后，成为双阳最尊贵的女人，需要如此见外吗?”
花无酒目不转睛与殷子兮对视片刻，眸中泛起一阵水雾，“我曾经说过，我若将来有一日嫁人，对方要八抬大轿娶我过门，而不是来到我家门前，夺走我最爱的亲人，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我。恕我，不嫁。”
转身离开殷子兮宽广的怀抱，花无酒俯身在地，“五行奇门，千杯不醉花无酒，擅闯皇城，斗胆请国君放过柳吟风。”
殷子兮握拳，收回了怀抱，坐回案前，“若你想救她，便用自己换。”御笔点墨，他复看起了奏本。
“花家当年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十数年前，先皇误判了一起案子，株连门户二十余家。若你想要光耀宗族，嫁给我，便是最快的途径，我记得，你尚有一名姐姐在人世？”殷子兮看了两眼奏本，侧目去看仍然跪在地上的花无酒，心中一阵恻隐，“夜深露重，起来说话。”
“多谢吾王。”花无酒起身，倾城之色映着她秋意深深的双瞳，安静而温柔。
比起柳吟风的单薄纤细，花无酒更加突出，她有着女子所能拥有的最柔美的曲线，夜色撩人，月光醉人，不及她婉转间一个转身来的动人。
喉间有几分痛痒，殷子兮定了定神，继续看奏本，“我刚刚知道了一个很有趣的消息，御史司的人告诉我，你的姐姐，正是不梦花厅的厅主，化名甜斋的花无蕊。不梦花厅是朝廷的眼中钉，你可知晓此事？”
但见花无酒闻言色变，殷子兮忽有几分笃定，“我本要铲除不梦花厅，为了你，我可以改主意。”
花无酒沉默半晌，“当初我救了你一命，而我的命是柳吟风所救，若你觉得自己性命值钱，希望你善待她。”
殷子兮勾唇一笑，“你不擅长用恩情胁迫人，而我正喜欢你这点。其实柳吟风与我素未谋面，我本不欲杀她，只是历代祖训，永夏柳氏，留不得。”他忽的敛了神色，“你若要我为你违背祖训？这是我的未来皇后也未必能吹的枕边风。”
花无酒面色一红，语塞间，殷子兮断然道，“你且去吧。八抬大轿，我自会安排。柳吟风的性命，我会留到九司会审之后。你们不必费心思量搭救她，这个女人既把罪名一并揽了，自然是为了保全你们所有人。你们贸然来救，只会违背她的心思。且除了你，另有人保了她的性命。”
“那么，我的姐姐……”听得柳吟风暂且无恙，花无酒松了一口气，却又陷入新的困境。
“花家当年，本应无辜，但是不梦花厅却未必留得。无酒，朝中厉害太多，你若做了我的皇后，便会知道，很多事情，本是无奈。”殷子兮忽露几分疲惫，坦然有加：“否则，当年身为太子的我，也不会被人暗算，被你搭救了。”
花无酒默默不语，看着他绕过几案走向自己，有几分愕然。
“我知道皇城并不是最好的去处，但我离不开这个地方，只能把你卷进来。若你愿意，天下间最美的景色，我身边独一无二的地位，都留给你。”他言辞诚恳而坚定，令人难以抗拒。“被人暗算，是我的业；遇见你，却是我的缘。”
花无酒落荒而逃。
殷子兮望着她跳窗而出的方向，一时怔忡，回过神，唇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复看起方才的奏本，双眉越发紧蹙。
御史司上奏：不梦花厅之主，系花家之后，有为家族复仇之嫌。然，不梦花厅多有朝中重臣之子，不得如五行奇门一般铲除。须得缓行，吾王明鉴。
谏言之后，列了一张名单，第一个名字，便是龙行舞。此后的几个名字，他已无心再看。
“花家的妖女！”他阖上奏本，颇觉头疼，浑忘了让他相思难断的女子，也从花姓。
过了不到半柱香时间，他恢复冷静，处理其他事宜。
赋税减半的提议，御政司、御民司已经联合表态同意，他念着国库空虚，准奏，又加了许多细节，将奏本写得密密麻麻。
先帝遗留的女眷人数过多，需要一一安顿打发；北方雪灾，有向双阳中心蔓延趋势，安抚灾民，又是一笔银子。
他在为钱发愁的时候，对九司不满的老臣私下会面之事，又通过暗报传来，意在逼宫。
“父王，你何以如此对我？”他的拳头握紧，手上青筋暴起，孤独感、无助感、侵袭着他，吞噬着他。
叩门声传来，是晚膳前的侍女来侍寝。
王佐率人走了进来，将人送到偏殿处的卧房。“吾王，人已带到。”
殷子兮点点头，走向偏殿。
十五六岁的姑娘，温柔而腼腆，怯生生望着双阳的国君。
他压在她身上，呼吸渐沉。
血液自股间缓缓滑落至地，伴着少女轻呼的痛意。
“不痛，你是永远成长不了，成不了女人的。”殷子兮撩起一缕长发，凑在唇边一嗅，呼出一道热烈的气息，笑得暧昧而晦涩，“变成了女人，才会变得漂亮。”
“会像未来的皇后一样漂亮吗？”侍女一时忘情，摸上了君王英俊逼人的面孔，“吾王……戴着面具，更让人……喜欢……”
“是吗。”殷子兮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而飘渺。
……
天亮时分，王佐入内伺候，殷子兮仍在批阅奏本，偏殿里的侍女一动不动卧着，身体已然僵硬。
“吾王……”王佐迟疑着，从偏殿走出。
殷子兮头也不抬，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本。“更衣，这些奏本叫九司各自差人来取。今日早朝后，御礼司的人会来商议立后一事。明日押送柳氏的车子便该到了，妖女畏寒，备下地窖，铺陈冰砖，我要单独审问她。”
王佐一一听过，心中越加焦急，却不敢催促，直到末了，方听到殷子兮一笔带过，“那个丫头太小，不经事，受不住，夜里已经去了，拖出去埋了。”
年近四十的臣子，望着二十余年朝夕相对的年轻君王，越加陌生之意让他心中一阵恶寒，随即点点头，“谨遵吾王旨意。”
殷子兮提剑，大步流星踏出殿门，不一会儿，便听见虎虎生风的剑音。
自殷子兮会走路起，每日清晨练剑必不间断，风雨无阻。他的习惯未曾改变，但……
同样的习惯，却不是同样的人。
王佐轻轻叹息着，将卧在床上的，年轻侍女的身体隔着白布包起来。
他终究有几分老迈，侍女生前体态轻盈玲珑，停止了呼吸数个时辰后的此刻，却是一摊腐肉一般。他用尽力气，才将她裹好，已然疲惫到腰酸背痛。
是时，烛光一阵闪烁后便熄灭，王佐四周去看，外间天光已亮，倒也并不黯淡。索性他先去推开了窗。
再回身，那裹在白布下的娇躯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白布有火焰轻度焚烧过的痕迹，略泛焦色。
王佐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那具躯体，终是凭空消失了。
他正晃神，背上一阵炽热的焚烧之感，他一时便失去了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