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微见迷茫,黄昏的薄雾早已染上了危险的气息,渐次裹了一层黯淡,向三人靠近。
出了苍梧几里后,上了山,风声四起,如人夜哭。这已是后半夜了,山路崎岖,并不好走。
烟笼寒水,惯于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在弥漫雾气下渐渐靠近包围住那架富丽堂皇的马车。
十几个身着夜行服的匪徒比着手势,相互配合着,包抄了上去。为首的壮汉点头示意,一名身形敏捷的少年便拾起了一枚石块,不偏不倚投在了行驶的车轮上。
随即便是人仰马翻,人的尖叫和马的嘶鸣打破了夜里的安宁。利刃出鞘,车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险些被一群身穿黑衣的惯匪一刀抹了脖子。他心说这次是真的栽了,因着那王爷双倍的酬劳,和一片情深,他竟然一把年纪不顾家中妻小,明知危险还是夜里出车,眼下真是后悔也来不及。
懊恼地想着好人做不得,一面尽可能反抗。“奶奶的!爷爷当年可是走过镖的人!”他劈手夺过一把刀,倒也抵抗了一时。
直到柳心和那个脾气古怪的王爷亦被拖拽下车,他投鼠忌器,终于双手不敌四拳。
柳心起初还念着自己是王府里长大的姑娘,强作镇静,甚至还用王府官家的名声相胁,不想那些绿林之人自是粗野暴戾,天高皇帝远,一群穷途末路之人,何尝会顾及。
盗匪们撕开柳心的衣服,但见年轻的身体登时暴露在夜里,映着月光露出白皙的皮肤与杏粉色的肚兜,她自幼便随着王爷,虽然只是侍俾身份,又哪里曾遇到过这般无礼之人,晃了片刻的神后,方知此时乃是遇见了人生中最大的困境,惊叫着哭喊,倒令那些人多势众的匪徒哄然笑了起来。
车夫想着那丫头毕竟天真烂漫,哪能眼睁睁看她在自己面前遭遇意外。何况柳心也算自己半个雇主,他定是要去帮忙的,正欲上前,却被匪徒中一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手拦住,“大叔,不要多事,我们很少杀人,你只乖乖的由着他们,别多事,没什么比命重要。”
那少年力道大的惊人,车夫竟然被他挟着使不出力,莫说他饿了一路赶了一路,就是他精力充沛着,只怕力度也拗不过对方。然而车夫眼见柳心被人连拖带拽进了马车,传来一声哭喊和几声清脆的响亮耳光。
他见惯江湖世俗,自然知道不妙,转眼看那王爷一介老者,已然挨了几拳,嘴角鼻孔皆在流血,居然仍是眉心不动,一声不吭,已是奇迹。但要他去救助柳心,又怎可能?
柳心哭着求救的声音无比凄凉绝望。这车夫总是正当壮年的男人,见此情景如何能忍,喝了一句,“小子,你没有人性的吗?!那姑娘和你一般大!你就忍心眼看她一个孩子被人……呔!放手!”说完他试图强行挣开少年的手。
那少年始终闭着眼睛,显然也在忍耐,却仍是对车夫出了手,中年的壮汉反被纤瘦少年撂倒,腾空摔向了地面。
最后映在他眼中的景象,是马匹的嘶鸣声,和翻覆的天地间,一道轻扬空中的浅青软纱似是自天际展开,将那少年层层裹了起来,在众人不及反应时,又缠住了几名匪徒,尤其是正欲轻薄柳心的那名匪徒,径直被拖出了马车,摔在了地上。
匪首惊怒交加,呵斥道:“什么人?!装神弄鬼!有种给爷几个出来!”
轻微珠玉撞击声音间,传来女子的低吟:
“十里春风香盈袖,韶华千秋;无情朱颜多情酒,独我风流。”
话音方落,青纱瞬间收回,如来时一般,迅速的游走而去。众人视线随青纱移动,定格在附近一株老杨树下。
冷香清幽,盈满空中,配着那柔媚入骨的声音,令男人无从抗拒产生本能的心动,细细看去,一女子款款坐于树上,因她犹抱琵琶半遮面,是以看不清真容,但见水绿罗裙随风轻动,青纱批帛一并摇曳,更衬得她风姿绰约,如凡间仙子。月色皓白明亮,不及她肌肤胜雪,端然生华之姿。
老者的心跳在此时几乎骤停,眼神中亦绽放出来不同的神采。
女子浅浅笑着,道,“五行奇门步道之日,小女子见不得谋财害命,还请诸位就此收手,莫要坏了喜事。”说完她饶有兴致的撩拨琵琶琴弦,也不急于行动,似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如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苍天有眼,为恶者,终会受到天罚。”
她的语气轻柔,声音却全没有信徒的虔诚,那句本该充满警示意味的话,反而像是轻轻的戏谑。果然身为匪首的男子并不相信,只扬了扬手中的短刀,朝树上的女子笑道,“今儿运气真是好,先有个小美人,又来个大美人下来,哥几个除了谋财害命,还能干点别的坏事!咱们就看看天罚什么时候降下来。”
话语落下,身后的几名匪徒也吃吃的笑了,望向端坐树上的女子,猥亵之意丝毫不加修饰。
女子这时将琵琶拿开,露出了姣好清艳的面容,既不羞涩也不愤怒,反而笑的更加明艳,轻轻扬手,小指上的缕金尾戒中射出一根青色的丝线,青丝在月光下泛起幽幽的光,另一端连着十数名匪徒的头颈,已经将他们的脖子套住。
“我只消轻轻用力,几位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女子仍是媚眼如丝的神情,尾指微微用力,却是一颗人头已然应声落地,伴着柳心一声短促尖叫——那具身体尚且压制着她,却只剩下颈部一段平整的切口。方才此人扯过她的衣衫意图施暴时,柳心曾在心中企求上苍惩罚这恶徒。此刻头颅滚落,翻了几翻,与她四目相对,现世报来得那样及时。她不敢再看那双未及瞑目的双眼,匆忙起了身,连滚带爬下了马车。
树上的女子好整以暇,显是见惯了死亡,清澈如水的眼眸映着幽幽月光,声音有几分淡漠的意味:“若是苍天无眼,那就由我实行天罚。”素手轻轻抬起,欲取一众盗匪性命。
老者再按捺不住那份激动,他朝那女子颤巍巍走了几步,对于他这个年纪又刚刚挨过拳头的人来说,简直可说是健步如飞,整个人像年轻了二十岁:“吟风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我来见你了。”即便是让他即刻登基为王,他也不会更高兴了。
女子颔首,淡淡回道,“紫阳王,许久不见了。”声音虽是温柔,却透着说不出的一分冷漠。
车夫看得明白——这个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的姑娘,应该便是五十年前一舞名震皇城的舞姬,也是令这王爷魂牵梦萦半生的女子,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果真能保持容颜不老。且看她静坐树梢,身姿曼妙,飘渺如仙,倒一点想不起先前脑中定义的妖女形象了。只不过,若她真有千年修为,那么只怕五十年,对于这女子,也不过是生命长河中的一瞬。纵使紫阳王痴心半身,对她而言,恐怕也不见得是如何珍贵的心意。
柳吟风轻挥衣袖,青纱缭绕下,那琵琶竟然失去了踪影,她跃下树来,踏着青草,长裙并着那批帛拖行于地面,生生看的人心中生痒,似怕让那轻薄的翠色沾染了凡尘。
一众匪徒兀自不敢轻易动弹,生怕一个乱来,被她用那妖术收了性命。柳吟风上前扶起柳心,面容带笑,“小丫头长得眉清目秀,看了真叫人喜欢。看来紫阳王将你照料得很好。”言毕,她将青纱裹住柳心,将她衣衫褴褛的狼狈全部盖住,微微一笑,眼神却有几分冷冽,“只是——”她转过身,将尾指轻轻一拉,十几颗人头通通落地,发出了空洞而沉闷的声音。
“王爷,你不该带她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让她遭遇这样的苦难。”柳吟风语气温柔,却已有十几条人命记在她手中。她面容仍然带笑,娇俏而清艳,回过头,向柳心嫣然一笑,“不怕,这些人,再不会伤你分毫了。”
柳心已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有几分木讷,怔怔望着柳吟风似琉璃般通透的眼睛,竟然瞠口结舌,说不出话。仔细看去,这女子的双目竟然颜色有所不同,左眼如常人,只是比起普通女子生的更美些,右眼却是泛着丹砂的颜色,赤色的瞳孔在月下有几分妖异,她正细看了一眼,柳吟风眼眸微微闪动,柳心便顷刻间昏厥了过去。
柳吟风及时揽过柳心的身体,并未让她摔落在地,但见她眼神中有些许怜爱之色,“苦了你了。”又抬起头对老者道,“紫阳王何故只带她一个孩子前来?况且是这般危险的地方。”
紫阳王不及作答,那力大无穷的少年径自发了狂,冲向柳吟风。“妖女!还我叔伯性命!”话音未落,他已飞身向前,眼看拳头便要欺近。
柳吟风揽着柳心,全不费力似的,腾身一跃,少年扑空,抬头望去,又见柳吟风尾戒放出青丝,捆住了他四肢。“这情丝戒是用千练蛛丝制成,削肉断骨亦是轻而易举,你尽管挣扎,若是你四肢尽废,我也不必担心你日后来复仇了。”
少年怒意正盛,并不理她所言,徒手抓住蛛丝,用力扯住,意图将柳吟风自空中拉至地面。不料那丝线竟似没有尽头一般,柳吟风微微一笑,“蛛丝千锤百炼,韧性极高,是为千练。凭你一个小娃娃,很难扯断!若是你可以,我便施行神迹,救活你的同伙。不过,救活了也是枉然,这些只会打家劫舍欺凌无辜百姓之人,死不足惜。”
“妖妇!你闭嘴!”少年的手心已沁出了血液,同时丝线终于紧绷过度,根根断开。
柳吟风面上闪过一丝惊讶,落回地面,将柳心安置于马车上,又将车里那人头颅提出来,丢弃于地面。回过身时,少年已经欺身袭来。“杀人女魔!还我叔伯性命!”说完又是一拳,对着柳吟风清艳绝伦的面容,眼看便落上结实一记。
那车夫和紫阳王皆叹道“小心!”
不过紫阳王是在意柳吟风,在他看来,那样漂亮的面容,怎可受到破坏?
而车夫已然看穿,这女子虽然看似纤弱,却极强,根本不是少年凭一身蛮力可以匹敌。纵使她方才救了自己的性命,而那少年才是将他掀翻在地的人,他仍然忍不住出言提醒少年。
虽说柳吟风美艳无方,又举止言谈间极尽温柔娇媚,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一身冷汗,心生畏惧——这名神仙般的女人,她并没有一颗常人该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