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而过,车夫阴沉着面孔,拉着缰绳一路无话,神情甚是严肃。想是因为雇主身份金贵,他不敢放慢速度,又想尽了办法减轻颠簸。所幸官道平稳,倒也不会太过辛苦。
若问车厢里的雇主何许人也,他并不能答出所以然来,只是根据描金的紫檀车门,以及贡缎帘布推知此人非富即贵,于是一心不敢怠慢。
一路上只有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侍女偶尔从车厢里探出头来传话,除了确定方向与车程再无他。
他故来是热情爽朗的一个人,出于习惯也会和客人有说有笑,是以每每都觉得行程倒也快得很,这一次是个例外。客人从一开始便坐在车里候着,一路无话。他是自己上府去接了车——这倒没什么新鲜,富贵人家乘不惯车行的车子,也是常有。只不过如此寡言的雇主,他当真是第一次遇见,别说一路上没见到庐山真面目,好容易有个年轻的小姑娘同行,一路上又只不断催促问路,乏味的很。
只是想着丰厚的定金以及将到手的酬劳,他便也振作些了。
还有半日的车程,入了前面的城镇,劝着车里的金主歇上一宿,明日早上赶到目的地,他这一单就算是稳妥了。拿了酬劳可以收山回家,一日日的赶路,家中的妻子久不得见,也是怨他常不归家。这次的大金主便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昔年走过镖,有点身手,大江南北都跑过,而立之后转做了车夫,自然如鱼得水,睡得少,行程快,人又敏捷幽默,着实在行内名声大噪。
然而身为全国首屈一指的车夫,一直走南闯北,却是连回家和妻儿吃顿饭的功夫也难有,早有了收手的打算。
说来,日前登门去这金主的府邸,他可真是叹为观止。他是不懂珍宝的,只是站在侧门,单是望着那广阔的宅院和里面簇拥的成群佣人便让他瞠目结舌,想来整个国境内,这样的财雄势大也是不多见。
黄昏时分,此地如他多年行车经验所料,起了迷雾,前方城门上苍梧二字略难辨认,他想着按之前要求,在夜间穿过苍梧城继续行车,不由皱起了眉,心说,一定要劝了这金主改变心意,留宿一宿,次日再启程。
太胡来了。
苍梧城已是国境边界,城里尚算清平,然而出了城,山贼强盗横行,他一介普通车夫,带着一个脾气古怪、三日未曾露面的客人,以及一名容色清秀却又不怎么近人情的姑娘,真遇到些什么土匪,逃也不是,护也不是。
他实是不明白这达官显贵的想法,死命催着要日夜兼程,一路劳顿,投胎似的赶路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不,眼看着日落时分,那婢女如他猜测,探出头道:“加快赶路,这样明早便到了。”
车夫顿了顿,终于不再轻易应允了,“好姑娘,不是我嫌累,非要歇息。只是这一带并不安全,等一下我们还是入城了之后过上一夜,明日晌午一定可以到达。”
侍女看着也憔悴不少,面上也有几分犹疑,回过头看了看自家的主人,许是得了示意,又探出车窗,“顾不得那许多了,照旧赶路。”
车夫不大乐意,这一带是真不安全,这座马车又这么贵气逼人,跟靶子没什么区别。想想也知道车里的大概是哪家有钱的少爷不经人事,任性而为了,怕是听不进解释了。
年轻人,常常都是如此,再如何苦口婆心告诉他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那侍女见车夫不语,便又递过来一封银两,“我家主人今次定要尽早赶到苍梧城郊外,这是额外赏你的车马钱,到了之后,原定数目多赏你一倍,赶路吧。”
车夫接过厚实的银两,听着姑娘忙忙缩回了车窗里,看了看手中的银锭——没什么比这雪花白的纹银更真的了,他将银两妥帖放进怀里,拉紧了缰绳。
古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虽书读的少,这句话却是知道的。想想多出一倍的酬劳,估计他和家里的娘子下半生还可以再买一块田地,自然是过得滋润逍遥,这一次的危险,也就不那么让他在意了。
马车从东门进入,一路沿北门出了苍梧城,向郊外赶去。
苍梧城人少,地处高巅,清晨空气稀薄,但入夜的空气特别清澈,那姑娘推开了马车的车窗,笑笑道,“连日赶路,总算能在明日之前赶到,如是不枉您几日辛苦了。”
这时那金主方才发话,显然是愉悦至极。
“五十年了,我终于能再见到她了……”老者沙哑苍凉的声音让车夫一怔——他道如此任性不顾身体的定然是年轻的纨绔子弟,不想竟是一个身体如此不堪舟车劳顿的老人。
突然有那么几分佩服的感觉,他知道老年人大多都有几分固执,但是能如此坚持,当真是少见。细想想,这老人一路除了催促赶路,并未再提任何要求,比起其他难伺候的达官显贵,却是好上许多了。
车夫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看,老者面容清清癯,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固执,许是因为鼻准很高的缘故,看起来总有几分傲气。墨色长袍绣有银纹,质地做工皆如他的车马一般考究,果真是富贵人家。虽然已是古稀之年,看起来仍然健硕抖擞。
老者并不生气车夫回头看着自己,仿佛是心情格外的好,甚至反常地笑笑,“拉车的,此番路程你辛苦了。若是此次我能再见她一面,必然再度重谢你一路辛苦。”他的眼神无比清澈,绽放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神采,期盼的光芒让他有几分朝气,似是即将迎来重生。
车夫顿了顿,忍不住有几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不得了的人,让这样一路忍得不眠不休的老人如此执著,想想终是开了口。“这位爷,你马不停蹄大老远赶过来,就为了见一个人?”
老人点点头,默默念道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半个世纪的名字,“千岁风流柳吟风。”
车夫登时来了兴致,脱口道,“您说的是,那个柳吟风?五行奇门的柳吟风?”
老者听他如此问道,淡然一笑,“你倒知道她的名号。”随即笑中又带了多一些亲近,藏在心中五十年的女子,虽然记得那人的面容,但究竟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思念里,许久未被自己以外的人想起,他几乎觉得这是他臆想出来的女子。约莫是此刻因为车夫这样提及,才有种这女子的存在更为真实的感觉。
车夫见这老人性子孤傲,却提及那女子时骤然变得如此随和,不觉心下啧啧,道这女子定不是简单人物,他走南闯北接触的人物众多,这女子的名号算不得常常被提及,却印象深刻,他不记得是何时何地何人向他提及这女子,只是在脑中有一个阮媚的青衫女子抱着琵琶,浅笑着在柳树下吟唱的影子。
五行奇门乃是江湖第一大的组织,柳吟风在教中身居高位,贩夫走卒知道她,朝廷命官知道她,却又好像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她。
那侍女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瞥了车夫一眼,似是有些不甘,自矜是京城显贵人家出身,见识竟比不得一个跑江湖的车夫。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她凑近老者,脸上堆满笑意,“原来她叫柳吟风,从没听过王爷提起她的名字,不然就凭王爷一句话,整整一座别苑都是她的画像,任意取了一张,教全京城的画师来仿着画下她,还怕搜寻不到她吗?说来,王爷今次避开了所有的人,不用惯来伺候的人,一路如此低调行事,莫不是为了这个女子?”
车夫的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未曾料到此次亲命他驾车的竟然是一国的王爷。难怪,难怪。这样的财力和恣意,果然是来头不小。还好一切平安,若是有了闪失,他要怎么交代?想到这,后怕惊得他一身冷汗。
老者不满意侍女口无遮拦,一口一个王爷,泄露了身份,轻轻横了眉毛敛了怒意,叹气道,“柳心丫头,你究竟沉不住气。”见柳心低下头去,又半是责备半是无言看了她小片刻,又继续道,“不过,的确如你所言,她惯来不喜欢人打着她的名号张扬行事。我不愿,也不敢拂了她的意思。何况,在王府中多年,独属于她的画室从不允许人进出,我自是不愿意她的容貌被三教九流之人随意窥见。”说完,老者随即望向车外的渐晚的天色,神色越发热切。
“我初见她,是在五十年前。她穿着浅青色罗裙,踏着舞步在皇城献了一支舞,那年我十七,只有两名妾室尚未娶正妻,见她第一眼,我就决定要八抬大轿请她过门。只可惜,她竟是不肯,纵使我休了两名妾室,她仍是不愿,是以如今,我也未曾成亲。”语毕,那女子柔中带媚,嫣然一笑的样子似又在眼前重现。顿了顿,他又道,“当时,我的兄长本已有了婚约,为了她悔婚,更放弃了唾手可及的大统之位,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车夫几乎握不住马鞭,未曾想到这老者竟有如此痴情的一面,皇室财力雄厚,皇族的王爷什么样的女人找寻不到,竟会对一名女子如此难以忘怀。想来,江湖上传言的无数个版本里,别的不说,关于柳吟风那句美艳不可方物,一定是真。而五行奇门这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则更加有几分像是这女子的衬托。
不过,说到传言,他便想起了江湖上还有个难以置信的说法——五行奇门修行之人,皆习得长生不老之法,以修行年岁为封号,是以柳吟风的千岁风流,代表她已然活了千岁。
虽说有修道之法,可是人毕竟是人,青春永驻,不死不老,又有美貌,使得无数男子趋之若鹜,前仆后继,这不是神鬼故事里的女妖是什么?
他寻思着,并没说出口。倒是那小丫头却摇了摇老者的手臂,不可置信又有些焦急道:“王爷,你至今未娶亲,也是为了她?”见王爷沉默不语,她抿着唇带了几分怒意,对那素未谋面的柳吟风有了几分敌意。又轻声嘀咕道,“想来献舞,不过是名舞姬罢了,再如何的美丽,如今也该是七老八十的老妪了。王爷为何如此……”
这一次,却是那王爷更紧皱了皱眉,出语打断了这那侍女,“柳心丫头,放肆了。”见他眉毛也皱在了一起,一路上不见有多大情绪起伏,此刻这般的语气神情,显然是生气了。
车夫立刻开口解围笑笑,“姑娘有所不知,那柳吟风本就芳华绝代,江湖人称柳千岁,是说她有千年修为,已然长生不老,非寻常女子可比。”
那侍女还待分辨,看了看身边的王爷,又不敢再言,心中颇觉委屈,撅着嘴狠狠盯着车夫,道,“先生还请快些,我倒想见见那女子究竟容貌有何等美艳,如此惊为天人。”
车夫爽朗的笑笑,“女人呐,就是喜欢比。”说完真的加快了行车的路程。一开始沉郁的气氛因接近漫长旅途的终点而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