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在途径的一个县城下车吃饭,两点钟左右到了地区总医院。医院的门诊楼里异常拥挤、嘈杂,我和老陈跑来跑去地找医生、挂号,老刘在车里等着。病房确定以后,一个护士领着两个护工来抬犯人。老陈一拉开后车门,护士就叫起来:“你们怎么让他这么躺着?”老陈说:“怎么让他躺着?我们又不是医生,不知道怎么躺着好。”护士不满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叫护工把犯人抬到担架上去。这时,我看见她眉头猛然皱起来,用手掩了一下鼻子,显然,她看见了犯人裤子上那片尿渍。
我们跟在担架后面,走在阴冷的、散发着药水、针头、棉球、碎玻璃和各种古怪气味的走廊里。老刘习惯性地掏出一根烟,还没有点着,就被护士喝止了。她说:“病房楼是无烟区,要吸到外面吸去。”
老刘嘟哝了一句“说话真好听”,就转身往外走。
犯人被护工们安置到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我和老陈坐在对面那张铁床上。又一个护士进来,拿了一个吊输液瓶的木架子。两个护士嘀咕了几句话,突然都用有点儿怪异的眼光瞅了我们一眼。
“你们给病人带了替换的衣服没有?”把老刘赶出去的那个护士生硬地问。
“没有。”我说。
“他的衣服不是好好的?”老陈说,“别说他了,我们自己还没有带替换的衣服呢。”
“病人的裤子尿上了,你们最好再给他找一条裤子。脏衣服容易污染伤口。”拿木架的护士态度还比较平和。
老陈说:“我们怎么想办法?这不是我们职权范围内的事儿。我们就是来看管犯人的。我们给他买一条棉裤,谁给我们报销啊?上面也不会……”
脾气不好的护士打断他,嘲讽地说:“你们把病人可看管得真好。”
老陈纠正她说:“是犯人,不是病人。”
那护士还想说什么,被另一个劝阻了。我也对老陈说:“算了。”老陈脸上还微笑着,一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我看看曹大余,他闭着眼睛,五官有点扭曲,脸色灰白,像蒙着一层脏兮兮的油汗。
护士走了,老陈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现在的护士都觉得自己了不起,比医生还拽,态度他妈差得很。”
我说:“应该到咱们那儿去,好好管教管教。”
老刘也进来了,我们又把刚才护士找茬儿的事儿说给他听。老刘评价道:“这些东西,就是缺乏劳动改造。”
很快,那护士又跟着医生进来了。我和老陈仍然坐在床上,老刘靠床头站在窗户旁边。护士拉长着脸,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医生说他已经看过厂部医院转来的病历了,会尽快安排手术。这时,犯人睁开眼,医生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回答的声音很微弱,发音又混浊不清,医生只好俯下身去听,而我们什么也听不清楚。犯人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到后来竟低声哭起来。老陈对我耳语道“见了医生跟见了他亲爸似的”,我竟然笑出了声。医生和护士都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过后,我听见医生说:“先给他打一针吗啡。”
打了吗啡之后,犯人的五官不再拧得那么难看了,也不再发出那种哼哼唧唧的声音。过一会儿,我发现他睡着了。这时候,外面的天也快黑了。于是,我说我出去买些吃的。
外面刮着猛烈的冷风,病房楼区前面的大树树杈在风里面猛烈摇动、噼噼剥剥地响。路灯的灯光像一团黄雾。突然从暖和的房间里出来,暴露在外面凛冽的寒气里,我冻得直打哆嗦。走到医院门口时,我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去附近的一家小卖铺打听哪儿有卖饭的地方。
“哪儿都有,看你吃什么啦。”老板冷漠地说,他那张脸在瓦数不够的灯泡底下显得枯黄、浮肿。
“家常便饭、小吃,什么都行。”我想发火,但忍住了。
他又从上往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嘲讽地说:“是警察同志啊?往前走,到路口左转,再往东走,有一条斜街,都是卖吃食的。”
我快步走着,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厌恶 - 黄昏时候沉淀下来的散发着臭味的废气,路灯下倦怠地翻转着的烟尘,鲁莽地、快速蹬着车的市民,表情呆滞的路边小贩儿,紧贴着人行道护栏的垃圾堆……肮脏、凌乱、漠然。我对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好感,尤其不喜欢医院里那股让人憋闷的怪味。我明白出差是怎么回事儿了。
我很快又回到医院,我们就在病房里吃买来的炒面条和小菜,还喝了一瓶半斤装的白酒。我们吃饭的时候,犯人醒了。他的眼睛盯着桌角那儿看了一会儿,又闭上了。我想到犯人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任何东西,但我又想,这不是我一个人应该操心的事儿。
喝完酒,大家的心情好了一点儿。老刘又从下面买了一副扑克,我们三个人就打斗地主。玩得正兴起,一个年龄较大的护士进来,叫我们不要吵闹,影响病人休息。
我说:“病人不是睡得好好的?”
老护士不满地说:“你的病人睡得好,隔壁病房的就不被影响吗?”
我们输了理,就不和她争辩。看看表,也到该休息的时间了。照先前商量好的,他们两个回招待所去睡,我睡在病房里值班儿。
他们走了以后,我去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回到病房里的时候,我发现曹大余醒了。
“王干事。”他喊了我一声。
“什么事儿?”我仍然用平常管教犯人的腔调问。
“今天在车上,谢谢你啦。”
我没搭腔。我猜想在我要拉上车门时,他想说的也就是这个事儿。
后来,我把灯关了,对他说:“有急事儿你叫我。”
灯熄灭之后,屋子里渐渐充满了从窗外透进来的墨蓝色光线,就像玻璃一样透着冰冷的意味儿,但酒精使我的身体温暖。我在这光里睁着眼想了一会儿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睡着了。
半夜里,我听见犯人在床上动弹。
“什么事儿?”我坐起身问。
“想小便。”他很怯懦地说。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摸过去把灯打开,按墙上的值班铃叫护士。很快,那位老护士推门进来。
“怎么啦?”她问
“病人想小便。”我说。
“病人想小便,你不能扶着他去吗?”她很惊讶地瞪着我说。
我告诉她:“我是警察,不是他家属。”
老护士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也不甘示弱地看着她。最后,她冷冷地说:“等一下。”
她再进来的时候,拿着一叠黑色的塑料袋。于是,我们两个扶着病人,让他坐在床边小便。过后,我把塑料袋扔到男厕所里去。这时候,医院楼道里只亮着昏黄的顶灯,白日的喧嚣、呼喊、痛苦终于都沉静下来。但隔着紧紧掩闭的门,某些病房里仍传来低语、呻吟和压抑的低泣。我在楼道尽头的大窗户那儿站了一会儿,呼吸着从窗缝里渗进来的冷洌但清新的空气,心想:以后我生病的时候,千万不要连小便也得别人帮忙。
我回来的时候,护士正喂犯人吃药。似乎疼痛又发作了,他脸上直流汗。
我问:“不需要打针吗?”
护士说:“能忍就让他忍,给他吃止痛药就行,老打针也不好。”
夜里,恍惚中我似乎又听到犯人的呻吟声。有两次,我醒过来了,但发现犯人睡得很安静,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第二天早上,老刘六七点钟就来了,换我回去睡觉。我到了招待所,老陈也起床了。他说,他上午去看一个亲戚,医院那边就交给老刘好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电视。快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又回医院了。老刘正自己和自己玩儿牌,一看见我就站起来,笑着说:“救星来了,我先去外面抽根烟,快憋死了。”
“没什么事儿吧?”我问,把棉警服脱下来挂在床头的铁栏杆上。
“没事儿,上午做过检查了,明天下午动手术。”
我在床上坐下,拿桌子上的卫生纸擦我的皮鞋。我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犯人,他竟然对我挤出了一个笑。我没搭理他,继续仔细地擦皮鞋。但我心里想:一个人一直那样趴着、不能翻身儿是个什么滋味儿?我想象不出来。
快中午的时候,老陈回来了,从外面捎了饭菜。和昨天一样,我们三个人又喝了半斤白酒。吃饭的时候,昨天那个坏脾气的护士来了。我们谁也不和她说话。她给犯人量完了体温,问:“你们给病人打饭了没有?”
“没有。”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不能这样啊,”她好像生气了,“你们自己知道饿,病人就不知道饿?他是重病号啊,你们从昨天到现在一点儿东西都没给他吃。”
我和老刘还没反应过来,老陈已经很沉稳地开始说了:“姑娘,话不能随便说。什么叫我们不给他东西吃?我们吃的每一口东西都是从上面给的补贴里扣的,都是得到批准的。上面没有批给我们替他买饭的钱,我们拿什么给他买?你如果不满意,你可以找我们监狱领导说。”
护士眼睛都瞪圆了,说:“我不信不给病人吃饭也是你们的规定。”
老刘声援老陈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的规定是,上级还没有安排的事儿我们不能干,没有批示的钱我们也不能花。”
老陈又拿腔捏调地说:“护士同志,你不知道你这个病人有多坏。知道了,你就不会喂他吃药了,不会给他打针了。大恶棍一个,坏事儿做绝,他村子里的人他哪个没打过,连他妈都打。你要让他吃饱了,他连你也打。”
老刘在一边大笑起来。
护士愣了一下,把门猛地摔上走了。老刘和老陈在后面骂了几句,我说:“算了,算了,她懂什么。”但我知道,犯人送外就医时是有伙食补贴的,如果不是曹大余这么坏又没有关系的犯人,就会有干事帮忙去医院食堂打饭。
下午老陈值班,老刘让我和他一起去商场给孩子买玩具。临走的时候,我对老陈说:“要是犯人想小便,你就叫护士。黑塑料袋就放在桌子斗里。”
老陈转脸对老刘说:“看小王,真知道操心。”
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后悔多说这句话。
晚饭后的娱乐仍然是打牌,但我们收敛了一点,尽量降低音量,免得老护士又来纠缠。九点多的时候,犯人嚎叫起来,我们就按铃叫护士。值班医生也来了,给他打了针,他才安静下来。那天晚上是老刘值班,我和老陈回招待所休息。很快,老陈开始打鼾,鼾声开头浊重,后来就像一根线拉得又细又长。在这单调的声音里,我一直试图摆脱那种好象压在我心脏上面的沉重的、让人气闷的东西。我想到,犯人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我非要给他吃,他们可能会不高兴,还会笑话我。我责备自己的软弱,为什么我不能像老陈和老刘那样呢?他们从不让软弱侵入自己,而我应该让自己和他们一样。
后半夜的时候,外面刮起了大风。风穿过筒子一样狭长的街道,在建筑物之间回旋、呼啸,剧烈摇撼光秃的树,使房间的铝合金窗户也发出轻微但急促的振动。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悲的狗。在这种时候,它们会躲在哪里,还是仍然在寒风肆虐的街头奔跑觅食、找一个庇护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护士给犯人灌肠、净身,还给他换上手术服。于是,他床上那股难闻的气味儿总算减弱了。下午,犯人要进手术室,老陈代表监管方签了字。
医生问:“你们觉得真不需要通知病人家属吗?”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打电话向场部请示,答案是“暂时不必通知犯人家属,除非有生命危险。”
医生模棱两可地说:“很难说,脊柱肿瘤一般切除不净,病人的体质也有点儿弱。昨天上午我们给他做了全面检查,发现肿瘤细胞暂时还没有转移到别的器官。不过,有的病人抵抗力不强,可能会出现手术并发症,不过,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太大……”
从他的话里,我们什么结论也得不出。老陈说,应该没事儿,医生一般都不说有把握的话,免得将来承担责任。
将近两个小时后,他们把他推进来,照原来的姿势放在床上。医生说病人有点儿昏迷,麻醉药还在起作用,现在要给输他止血的药液。医生临走时还嘱咐我们不要在病房里抽烟、喧哗。他走了以后,老刘开玩笑说:“妈的,到了医院,归他管了。”
我们三个歪坐在床上瞎聊。中间,护士来了一趟,给犯人换输液瓶。冬天天短,屋子里又慢慢暗下来。我走过去拉开灯,看看表,快五点半了。老刘去桌子那儿倒开水,这时候,犯人突然说了句什么,我们才知道他已经醒了。
“你说什么?”老刘的大嗓门问。
“刘干事,你帮我盖盖被子吧,我冷得很。”犯人说,声音虚弱得有点儿发抖。
我朝他那儿看了一眼,发现他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到上面去了,在靠近膝盖的地方扭成一团。犯人没有穿袜子,光脚和穿着单手术裤的两条小腿都直挺挺地暴露在外面,手术裤的裤脚也卷了上去。
“说什么?”老刘故意重复了一遍。
老陈忍不住笑起来,说:“刘干事,他叫你给他盖被子呢。”
我也跟着笑起来。
“我冷得很,太冷了。”犯人说,声音更低了。
“躺好,不许乱动!听见没有?叫我给你盖被子,怎么想的!”老刘朝他嚷起来。
于是,犯人斜着眼看看我们,再也没有提什么要求了。后来,他闭上眼睛,我想他可能又睡了。
过一会儿,墙上那个灰色的、蜂窝状的小洞里先是响起一片轻微的噪音,然后一个尖利的女声问:“312房,病人情况怎么样?没问题吧?”
迟疑了一下,离听筒最近的老陈故意瓮声瓮气地说:“情况稳定,无疼痛感,病人目前正在睡觉。”
我和老刘又笑起来,我还说:“你专业得跟护士似的。”
老刘说:“你还别说,他爸以前就是军医。对不对,老陈?”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有个警校的老同学劈头盖脑就问:“你这个家伙,到了这边也不和我说一声。”
聊了一会儿,他坚持晚上要请吃饭,说马上就开车来医院接我。
我让老刘和老陈先去买饭。他们走了以后,我就走到窗口那边站着朝楼下看,看见他们俩穿过隔开病房楼区和门诊区的那道花墙,沿着那条灰色的水泥路往医院大门口走去。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儿紧张,希望犯人不要醒,不要叫我。我忍不住朝他那儿瞥了一眼,发现他裸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腿蜷缩起来,干瘦得像两截褐色的树干,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还好,他没有叫我。如果他叫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给一个不能动的人盖上被子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啦,但他是一个犯人,而且是被众人憎恨的犯人,我不该可怜他。如果我帮他盖上被子,他们一定会发现,他们会嘲笑我,还会告诉别的同事。我不能冲动,不能软弱,不能犯我们这行最大的毛病……我没有坐回到他对面那张床上,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窗户前面,背对着他。我焦躁地等着。这时电话又响了,老同学已经到门口了,我叫他等我一会儿。
我终于看见老刘和老陈提着袋子,穿过那道花墙的月门,于是准备出发。我穿上警服上衣,戴好帽子和手套。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我又朝犯人扫了一眼。这是个错误,因为我发现那张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费力地仰起来,一双眼睛正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哀求和绝望,嘴角还抽动着。我吃了一惊,担心他要对我说什么话,赶紧拉开门走出去。我在走道上碰见他们。“吃饱喝好”他们笑着对我嘱咐道。
我恍恍惚惚地跑下楼梯,发觉额头上竟然出了汗。可外面是那么寒冷,坐进车里以后,我身上仍然不住地打寒颤。老同学递烟给我,我连着抽了两根,手还抖个不停。他笑着说:“要不是你刚从医院出来,还以为你发疟子呢。”
他叫了三个陪客,都是市局的同事。那天晚上,我们五个人吆三喝四地灌了三斤白酒。酒精终于让我暖和起来,也来了兴头。酒店包间里有卡拉OK,我那同学又叫了一箱啤酒,大家边喝啤酒边唱歌。可有时候,那张脸突然跳出来,尤其是那个抽动着、想要说话的嘴角,让我顿时感到被什么东西钝击了一下。很快,我又抓起话筒唱起来。大家碰杯子、抢话筒、合唱,玩到将近十二点。我喝得晕晕乎乎,被他们送回招待所。我用冷水洗了个澡,在床上躺一会儿,又觉得清醒了。
房间里暖气开得不足,我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面,上面还压着一条毛毯。我想试试看,把被子蹬开一个角儿。外头的凉气立刻灌进来,脚很快就麻木了,寒气还直往屁股、脊背上爬。我赶紧又把被子掖好了。我在严严实实的黑暗中躺了很久,听着老刘放肆地打呼噜。手表放在床头桌上,走针儿的声音单调、清晰、深邃,仿佛它是在我的体内震动。我来回翻身儿,最后一次看表的时候,已经四点十多分了。我想:这不是我的责任。我想:护士总会进去换药的,到时她就会给他盖好被子,不让他受冻……后来,困意终于把我卷走了。
我似乎还在睡梦的边缘徘徊,听见电话铃响了。老刘毫无反应,我只好挣扎起来接电话。
“你们快点儿起来吧,起来到医院。犯人不行了。”
我反应迟钝地问对方:“现在几点?”
“快六点了。”他说。
我这才意识到是老陈从医院打来的,而且他刚刚说“犯人不行了”。
“怎么回事?”我问。
“哎,来了就知道了。”老陈急躁地说。
“我们马上就去。”我说。
我套上裤子就去叫醒老刘。
赶到医院的时候,老陈就在楼道里靠近护士站的地方等着。
“犯人呢?抢救了没有?”老刘问。
“刚刚死了。”老陈说。
我和老刘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
“怎么回事儿?”老刘把他的大嗓门压低了一点儿,“手术不是也没出什么事故吗?”
老陈说:“今天早上三点多的时候,我听他哼哼的声音不对,就叫护士,护士赶紧叫医生来,后来就说病人昏迷了,要抢救。总之,没能抢救过来。”
停了一会儿,我问:“给场部说了吗?”
“还没上班呢,没人接电话。”老陈说。
“犯人呢?”老刘又没头没脑地问。
“不知道,弄太平间去了吧。”老陈说。
我们三个脸色难看的在过道上站了好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后来,我走到护士站柜台前面,问:“刚刚死的那个曹大余,是我们送医的病人。你能和医生说一下吗,我们想多了解一点儿情况。”
一个没有见过的面孔仰起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又低头翻她的一堆单子。
我趴在柜台那儿等了很久,她才站起来去找负责的医生。过了一会儿,她从一扇门里探出头叫我们过去。我们进门的时候,她说:“有什么问题快点儿问,医生要下夜班了,等着回家呢。”
医生很瘦,穿着便装,脸色发青地坐在他的桌子前面。
“你们……都是死者家属?”他小心翼翼的问。
“不是,我们是……警察,死者是我们管的犯人。”我说。
他盯着我们看一会儿,好像在迟疑该说什么。
“那我就简单说一下,等会儿他的主治医生高医生来了,你们再详细问他,昨天的脊柱手术是他做的。我估计死亡的原因是……很可能是手术后出血。”他看着自己的手,疲惫地说。
“昨天下午做完手术不是还没事儿?一直到晚上都好好的。”老刘说。
医生勉强朝他笑了一下,说:“估计是手术后出血。某些情况下,内出血的症状不明显,也不可能马上发现,病人可能会觉得冷、发抖、眩晕……我们发现之后,就马上进行急救,给病人输血、止血,但是,很遗憾……这只是我的初步估计,由于病人手术的情况我不是很了解,你们最好去问高医生。”
这时,他抬起头,目光很缓和地把我们三个扫了一遍,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样吧,等高医生来了,你们再向他了解详细情况。我得先走了。”他说着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羽绒服。
我们走去斜街吃早饭。路上,老陈突然说:“说不定是医疗事故,我也听说过手术后出血,有的是因为当时血管没扎好。”
“那个医生明显有问题,”老刘附和他说,“根本不敢把话说清楚,一直让我们找那个姓高的。如果不是他们医院的责任,他怎么不敢明说?我带犯人保外就医好几次,还是头一次碰见人死了,真有点儿晦气。”
八点半钟,场部办公室的电话总算有人接了,叫我们先回去,场里会派别科的干部来和医院及犯人家属交涉。
我们去医院办结算手续,顺带把茶缸、饭盒之类放在病房的杂物收拾一下。曹大余那套散发着尿骚味的劳改棉衣被他们用塑料袋装起来,放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我们谁也没碰。我们又回去招待所结了账,将近十点的时候开车回农场。老陈昨天夜里没睡好,躺在后座上睡觉,我和老刘坐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