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洞洞苦心等待的村长换届选举终于临近了。
村里的事全是孙关水一个人说了算。先前的村长是孙关水的远亲孙禄，这次，孙关水放出风，村长依然由孙禄当。孙关水还准备把孙建国弄到村部。
年前，姚洞洞就和姚小洞谈了此事。姚小洞早有这念头，只是觉得没多大希望。姚洞洞阴阴一笑，站着就能摘桃子还有啥意思？姚小洞眼里便有火苗子啪啪地溅出来，回家跟媳妇小红一说，小红说，我去找姑夫。小红找了姚小洞这么个女婿，像是穷人意外地发了横财，藏着，护着。姚小洞这么个要求，小红当然要想尽办法满足他。
过年，姚小洞和小红给马书记拜年，顺便提及此事。马书记说，这事有难度，得一步一步来，先进村委，然后再考虑别的。姚小洞把马书记的意思和父亲讲了，姚洞洞的脑门拧着个疙瘩，像要把那块肉拧烂。末了给姚小洞打气，要进村委就直接当村长，一般干部咱不干，那不是给孙关水当咸菜吗？先沉住气，别漏出风声。
选举临近，姚洞洞去找马书记。村长虽是选举，但乡里的意见分量很重。乡里的意见就是马书记的意见，只要马书记做工作，姚小洞当个村长没问题。那天，姚小洞讲了马书记的意思，姚洞洞很生气，心想，没难度还用找你？姚洞洞瞄准了势头才在姚小洞身上下筹码的。后一想，明白了马书记的意思。马书记正活动往县里调，处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当然不会轻易许诺。
那天，姚洞洞又去看马书记。姚洞洞的表情很丰富，进门时一脸灿烂，听说马书记要高升，特意来看看。马书记笑道，外界谣传。姚洞洞坐下没一会儿，便唏嘘起来，马书记走了，将来我和小洞找谁？马书记什么不明白？仍然操着官腔说，小洞的想法不错，只是……姚洞洞说，以前小洞也没这想法，自有了你这当姑夫的，心思就变了，他姑夫是乡书记，他连个村长也当不上，自己丢人不说，还给你丢脸，这事你得管呀，你现在不管，将来小洞和小红也是你的累赘。姚洞洞的样子可怜，句句话都入情入理。马书记耐下性子劝，既然要选，就不能行政命令，当然，我是要管的。姚洞洞立刻揪住这句话，只要你管，成与不成听天由命。马书记没说怎么管，姚洞洞几乎是赖在那儿砸出了马书记的口子。马书记答应让姚小洞成为村长候选人，答应做孙关水的工作。
姚小洞竞选村长的事传到孙关水耳朵里，孙关水心里就结了疙瘩。他知道姚小洞和马书记关系，但又想让孙禄当选，在做外围工作的同时，和孙禄一道准备演说词。每次选举前，候选人都要做简短的演说，孙关水一直等马书记和他交底，但马书记和他谈过两次话，自始至终没点出让姚小洞当村长的意思，孙关水的心里敲起了小鼓。他做了两种猜测，要么马书记对姚小洞当村长的事漠不关心，要么马书记已成竹在胸。孙关水沉不住气，选举前一天，借口通知姚小洞，以观姚洞洞的虚实。
姚洞洞和姚小洞愁眉不展地对坐着。孙关水进来，姚洞洞又是敬茶又是敬烟，十分客气。姚洞洞问，孙书记，你说演讲词准备些啥呢？孙关水愣了一下，反问，怎么，马书记没教小洞？姚洞洞嘿嘿笑起来，孙关水如坠云雾。
选举那天，马书记只带了秘书。马书记和孙关水均在主席台坐着，孙关水的目光四处睃巡。姚洞洞走进会场时，冲马书记点点头。孙关水扫了马书记一眼，马书记什么表情也没有。
选举前，马书记讲了几句话。然后是竞选人孙禄和姚小洞演说。孙禄四平八隐地走上前，说，我连任村长，要把咱村变成小康村。然后讲他的措施。孙禄把致富的措施编成了顺口溜：冬养猪夏种树，养殖种植来致富，户办厂村办厂，大厂小厂齐上榜。下面一阵哄笑。孙禄喊，笑啥笑啥，我和孙书记编了几晚上才编出来的。孙关水忙低头喝水。
轮到姚小洞，姚小洞说，我有不少缺点，第一，我年轻，没经验，不过我有热情，遇事不怕麻烦；第二，我老实，没经见过世面，遇到事我会多向各位叔叔大爷请教。会场突地静了。这几句话是马书记替姚小洞想出来的，但他没想到姚小洞讲得这么声情并茂。姚小洞继续说，我不会讲大道理，不过我懂得办实事，我当上村长，当前办两件实事：一件是修路，一件是打机井。村里这条路，大伙都看见了，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不修不行了。我在这里捐一万块钱，我强调一点儿，不管我当上当不上村长，这钱我都捐给村里修路。说着掏出一个红纸包，喊会计点钱。在场的人包括马书记在内都愣住了。马书记没料到姚小洞亮出这一手，随后带头鼓起掌。马书记的目光不经意地射向坐在下面的姚洞洞脸上，暗暗称奇，姚洞洞怎会有这样的手段？
姚小洞如愿当选村长。
晚上，姚小洞拿出好酒，要和姚洞洞庆贺。姚洞洞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村里的权在孙关水手里，你这个村长有名无实。姚小洞不服，姚洞洞冷冷一笑，你走着瞧吧。
短短几天，姚小洞就尝到了孙关水共事的滋味。姚小洞处处碰鼻子，却又没处发火，憋屈得直想哭。小红骂孙关水不是东西，要去找马书记。姚小洞拦住小红。姚洞洞说过，多大的靠山也靠不了一辈子。
姚小洞神情委顿地坐在姚洞洞对面。姚洞洞骂，没出息！姚小洞说，早和道这样，何苦费那个心思？姚洞洞说，你别想着捞权，你先给村里办点儿实事，当初咋想的，现在就咋做，蒙人一次，别人十次不信你。
自此，姚小洞一心一意地张罗修路和打井的事。修路靠村民出义务工，打井雇的是县机井队，村民自己掏钱，自愿打井。打井不需要费心，修路则特别劳神。姚小洞拿出一万块钱远远不够修路的费用，村里又没钱，唯一的办法就是集资。集资也不多，每人五块，由于孙关水不支持，难度相当大，姚小洞收了一半就收不下去了。那天收到二愣子家，二愣子闷声闷气地说，出工可以，要钱没有，反正又不是我要修路。姚小洞生气地说，你不走路？二愣子说，你不修我照样走。姚小洞看出二愣子是受人唆使，脑门上依然突突地冒火。姚洞洞怕姚小洞收不下去，一直在外边闲转，听到院里快吵起来了，忙进去训斥姚小洞，二愣子没钱，他又不是不想交，你叫唤个啥？当村长得体恤百姓的苦处，这样吧，二愣子的钱我给垫上，哪家没钱只要找到我头上，我就给垫。二愣子嘟囔，垫上也白垫。姚洞洞拍拍他的肩，啥时候有钱啥时候还，你一辈子没钱我一辈子不跟你要。二愣子翻着白眼。姚洞洞嘿嘿一笑，乡里乡亲的，谁不用谁？
姚小洞按照姚洞洞的办法，场面上的事都应付下去了。向孙关水收钱时，孙关水说，我没钱，让你父亲垫上吧。孙关水叼着烟，神色里满是嘲弄。姚小洞攥紧了拳头，想起父亲的嘱咐，又慢慢松开。姚小洞笑笑，孙书记也没钱？就让我父亲垫上吧，反正他张罗着贷款呢。孙关水说是吗？呸地一声将嘴里的烟吐掉。
路修了半截，孙关水突然提出要在村西植树。孙关水派人买回树苗，当即召开村民大会，讲了植树的重要性。这明显是和姚小洞对着干。姚小洞问姚洞洞怎么办，姚洞洞说，植树是好事，季节性又强，当然先植树。可是孙关水不怎么管理，植树人拖拖拉拉的。姚洞洞让姚小洞领着小红修路，自己则带着红芳植树。姚洞洞干得慢，但质量高，别人栽树不浇水，姚洞洞则一担一担挑着水浇。孙关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修路那边，姚小洞领着瘸腿小红一头水一头汗地干着，早晨从家里带上干粮，中午就在工地上吃，人们过意不去，自己植树，派孩子女人挖土修路。
路修好了，这是全乡质量最好的一条村级公路。修通那天，马书记领着县电视台记者来摄了像。孙关水一直往马书记身边凑，往镜头里钻。马书记对孙关水和姚小洞的事了然在胸，笑着问孙关水，这是姚小洞上任后的第一件实事，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孙关水尴尬地笑笑，过去我大力支持，今后还大力支持。马书记让他谈谈具体做法，记者把话筒对准他。孙关水干咳一声，突然结巴了。马书记笑眯眯的，但孙关水却觉得他的目光像一支支利箭，射进了自己的心窝。孙关水警惕地想，马书记是不是要做什么文章？这么一想心更慌了，越心慌越结巴。马书记转身喊，小洞呢，你讲几句。姚小洞站出来，不慌不忙地讲了修路的想法，修通路以后的想法。马书记带头鼓掌，他身边的人跟着鼓掌。马书记虽然没表态，但他的掌声就是态度。
那天，姚小洞很兴奋。一家人在饭桌上吃饭，他眉飞色舞的。小红看不过，悄悄捅了他一下。姚小洞说，就是痛快嘛，干吗要装着？又对姚洞洞说，二愣子女人得了阑尾炎，那小子借了一溜圈也没借上一分钱。姚洞洞问，他没跟你借？姚小洞说，看样子想张嘴，他没敢，妈的，就是张嘴我也不借给他，这又不是修路。姚洞洞皱了眉，慢慢搁下筷子。姚小洞忙道，借给他？姚洞洞说，我这儿有钱，你给他送去，二愣子是憨人，没心眼儿，欠不下你的。
姚小洞吃过饭，揣着钱去了二愣子家。二愣子愁眉苦脸地对墙坐着，他女人躺在炕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姚小洞说，听说嫂子得了阑尾炎，怎么不去医院？二愣子凄惶惶地说，才从医院回来，没钱，医院不让住。姚小洞说，你早说呀，跟我你还见外，先拿着这六百，不够了再说。二愣子受宠若惊，这……这……我……咋好意思呢？姚小洞说，咱一家人别说这两家话。二愣子女人哭了，还是人家姚家人……呜……二愣，你个死猪脑子，你再吃孙关水的迷魂药，我就不让你。二愣子说，我是人，我懂得好赖，姚村长，今后再给你添麻烦，我就五雷轰顶。姚小洞说，别乱说，快去医院吧，需要啥，你就吱一声。二愣子女人住院期间，姚洞洞提着奶粉去看她，二愣子两口子感激涕零，恨不得给姚洞洞跪下去。
姚小洞没摆过一回村长的架子，言语神情中稍露出点儿什么，姚洞洞就提醒他，县官才是七品，你个村官算几品？你没资格摆谱。因此，姚小洞处理村里的事，总是反复考虑，生怕摆不平。他的小心翼翼为自己赢得了口碑。
年底，姚小洞问父亲修路给别人垫的钱怎么办。姚小洞的意思是替父亲要，凭他现在的面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姚洞洞连说，不急，不急。姚小洞提醒他，贷的款年底可是要还的。姚洞洞啥也没说。当时，姚洞洞自己出钱垫完全出得起，但他偏要贷款，这是给村里人看的。
姚洞洞迟迟不去还款，信用社便给姚洞洞下了催款通知单。姚洞洞把催款通知单放在柜台上，就是不去还款。来买东西的人稍一注意就能看到那个条子。村民和姚洞洞搭腔，姚洞洞便嗤鼻子，你说我能欠下他们的？还贷期限一超，信用社派了两人来催款。姚洞洞没给他们好脸色，嘟嘟囔囔地骂，公家的钱，你们急啥？要贷的是两小伙子，性情急躁，三两句就吵了起来。姚洞洞嚷了几句，就跳到院子里骂，很快就有村民围过来。姚洞洞气咻咻地说，我又不是不还，晚几天嘛，你们让我把老婆卖了？收贷的小伙子见姚洞洞耍赖，铁青着脸下了最后通牒：再给三天期限，到期不还，拍卖家产。姚洞洞冲他们的背影喊，我把逮去吧，随后抱头痛哭起来。人们低头溜出院子。当天晚上，由姚洞洞垫钱的人家，除了孙关水都把钱送来了。第二日一早，姚洞洞就把钱送到信用社，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弄得那两个后生直纳闷，昨天凶神样的老头儿怎么突然间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子？
过春节，姚洞洞和姚小洞父子俩挨户拜年。每到一户，姚洞洞就说，小洞当村长没经验，有啥不对的地方，你们和我说，我教训他。轮到孙关水家，姚小洞死活不进去，姚洞洞冲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才勉强跟在父亲身后。孙关水一家正在吃饺子，姚洞洞父子俩登门显然令他们意外。孙关水淡淡地打了招呼，问姚洞洞吃饭没。姚洞洞说没呢，新年的饭想和孙书记一块儿吃。姚洞洞没看慧慧，一直对着孙关水。慧慧听了这话，忙说，我去下饺子。姚洞洞的心猛地一热。他盘腿坐在孙关水对面，说，孙书记，过去有啥对不起的地方，从今儿起就让它过去吧，小洞是你的晚辈，他有没有出息，全靠你点拨了。孙关水不阴不阳地应对着。姚小洞对父亲的卑贱行为很生气，尽管肚里咕咕响，却是连筷子也没拿。再瞧父亲，像是在自己家里。从孙关水家出来，姚小洞牢骚满腹，不住地抱怨。姚洞洞恶狠狠地说，你懂得屁！
家家户户沉浸在过年的喜气中，姚洞洞和姚小洞已张罗农事了。通过马书记的关系，姚洞洞给村里弄回两车平价美国二铵。姚洞洞给姚小洞定了原则，由姚小洞去分。姚洞洞的原则是：凡是去年修路出钱的，凭票卖给两袋二铵。澄来澄去，只有孙关水没票。孙关水没出面，而是派孙建国来买。孙关水当然能弄到二铵，他争的是脸面。姚小洞咬得很死，不给村里出力的就没资格享受村里的待遇。孙建国恼羞成怒，揪住姚小洞要打。姚洞洞适时跳出来，他脸红眼硬，哑着嗓子叫，你还欠了我一根手指头，你剁下你的手指头，这些二铵全给你。孙建国一直对姚洞洞心有余悸，姚洞洞如此，他先怯了。姚小洞狠狠一甩，孙建国趔趄了一下，站住。姚小洞喊，下一户。孙建国甩甩膀子，低头走开。姚洞洞一直扫视着周围的村民。村民眼里悬着让人心动的东西。是和孙关水决战的时候了，姚洞洞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