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这样一个诏令的时候,十六岁,但实征争战四方,并为士卒所爱戴的晋王杨广,脸色有一些些凝重,而不再是近乎不变的阳光灿烂。
当然是谨遵圣令,当然是不变的让所有人笃定他必将完成任务——完美的完成。只是,他前所未有的凝重,也罕有的对文帝所行不置一词,不给任何附加建议。
他不说,只因长孙炽已经对他说、很不必要的对他通告说:
“晋王殿下,你要庆祝吗?你真的会开心吗?
经此一役,已失族群自尊心与向心力的突厥诸部再为隋人所抛弃玩弄,将如无根乱犬般无愿景无尽头的相互恶噬,直至消亡……
而季晟,则必将因心痛,步向不可救赎的自我毁灭——那是我所无能为力的、生命之殇。
是殿下首先开启了,这场冰蓝与桃红的对决,并一度以此为上佳游戏。那么现在,这个游戏就快结束,而殿下,注定,是要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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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皇六年,利用隋廷赐给的衣服车仗,沙钵略把军队化装成汉兵,对追踪到阴山北麓的阿波大军进行突袭。
阿波已向隋廷称臣,见到打着隋军旗号、穿着汉装的军队,自然没有戒备,等到沙钵略全军掩袭过来后,再发觉已然太迟,难免就出现溃败的局面。
又到他们明白真相,总算勉强稳住阵脚,草原上却出现了真正的隋军——由晋王杨广派出,大将军李广达率领的一万精骑,以旋风般的速度与绝情,在阿波军的茫然与惊魂里,席卷而过……
此役,溃不成军的阿波军,以最后的四散奔逃为幸运。
自此役,阿波、达头、贪汗三股势力合在一起,称西突厥,远远脱离于隋廷治辖之外。自此,塞外东西突厥之间,征战不绝,烽火连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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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皇七年,沙钵略可汗病亡,叶护处罗侯接位——同时接收了,那天下无双的可贺敦宇文氏。
在宇文氏大义而温柔体贴的指点下,为了表示对隋室的赤胆忠心,叶护可汗首先让他这心爱已久的可贺敦,居于侧氏。接着,当年醉心分裂的处罗侯当了可汗以后,忽然间最痛恨的便是分裂。
精心谋划一年有余,他胜券在握西征阿波可汗:
利用沙钵略的故伎,再次将军队扮成隋军,且还找来了一个,肖似长孙晟的人,去扮了那抹紫衣,然后偷袭西突厥的阿波可汗。
战果辉煌!他旗开得胜,生擒阿波,特特地将他擒至长安,细禀擒敌经过后,请隋廷处置。
但,来不及听到阿波处置的消息了,处罗候,这仅当不满两年的大可汗,随之在另一处与达头的交战中,饮箭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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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里,围绕阿波的处置一事,隋廷朝臣众议纷坛,莫衷一是,或说囚禁,或说枭首,或说显戳以示百姓。
但此时的杨坚,却对前番合纵沙钵略夹击阿波的圣心独断,稍感了他的失策。尤其,在他最优秀最心爱儿子晋王杨广鼓动下,特地召长孙晟上殿,征询他的看法。
沉默良久,已是冷寂的所到之处皆如绝地的长孙晟,淡淡吐出俩字:“两存。”
同殿的晋王殿下,于是阳光灿烂的笑了,他笑的那样灿烂而真切,连长孙晟也为之晃了一晃眼:“终究,你对人世还有所牵挂的,还没到死寂,不是吗?”
“是又如何?”长孙晟于脑海中****他那莫名其妙的灿烂,但并不准备得到答案,因为那无所谓。
俊美无俦的少年,亦果然不再心语于他,而只是给他一个愈加阳光灿烂的笑。
然后,抬首,对着皇帝及殿上所有人,开始详细的释意引申着长孙晟所言:
“突厥内部争夺,于隋无罪,而王师不伐无罪之国。
前番儿臣鲁莽,携李广达一战,胜一役而失半个突厥,实在是为儿臣的大罪过。
如今阿波穷困,杀之亦恐契丹、习、奚等难以自安,诚非招远之道,不如两存之。
故,儿臣抖胆相求,请父皇善悯阿波,将之存养,以示宽大。”
以丞相高颎为首,众人皆深以为然,心悦诚服的赞同杨广所言。
杨坚由是颔首称善,心怀大慰于爱子的明智,和敢于担承。再想及其人当时的凝重与沉默,更简直深觉,小小的、有愧于爱子了。
于是,干脆利落的采纳了这番朝议,存养以示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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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皇九年春,作为大隋的特使,带着贵重的礼物,长孙晟再次出长城,来到阴山北麓的草原上,于白道川可汗庭,参加新可汗的奠基大典。
奠基大典之前,长孙晟还参加了莫何可汗处罗侯的葬礼。按突厥人的习俗,先是遗体的焚化仪式,而后才举行安葬仪式。焚化仪式已在去冬举行,眼前举行的是安葬仪式:染干、雍虞闾等一群亲属,骑马在莫何可汗生前所住的牙帐外绕行七圈,然后于帐门下马,跪拜死者像前。
他看着他们呜咽的痛哭着,同时用短剑划破自己的脸孔,让血泪交迸。接着又挥泪上马,再绕帐七匝,再帐前下马,再次跪拜、痛哭、刺面……
看着他们这样周而复始的一次次动作,长孙晟终于淡淡微笑出来——麻木,那是麻木,疼痛被麻木,于是成为礼节——多好的,祭礼方式!
自然,他没有入乡随俗的进行这礼节,他已麻木的太深刻,深刻到划破自己的脸孔,却不会有血流出,更惶论眼泪——他是个没有眼泪的人,他的叔父临终前,抱着他那样呕心沥血的恸哭时,他都没有眼泪……
只是,同一刻,他还是想起了阿波。
那个单纯而热情的、至死仍信仰着他的阿波。
在隋安养过冬后,早已连番遭遇至病而将死的阿波落叶归根回归故乡,埋骨在了这草原的另一处。
若真的会是在天有灵,他的灵魂,可还仍是在信仰憧憬着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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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新可汗奠基大典开始。
新可汗雍虞闾是沙钵略的儿子,处罗侯的侄儿,他被策封为都蓝可汉。而他的后母、婶母,则又再度成为她的妻子,她的可贺敦。
这是一个奇迹,即使是以这方化外的大草原而言,宇文氏可贺敦所拥有的魅力,也已太超过了、人们想像所能到达的顶点。
是的,无论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没可能会有哪一个女子,能这样跨越了民族界线,并超脱了一切岁月尘俗的洗礼,一次次站到天下女子的顶点,被一代,又一代的王者,所倾心相爱。
并且,她脱出了女子身为男人附属品的藩篱,理所当然的,拥有着无限权力——在一声声红颜祸水的质疑里,始终如一的稳固而切实,她握掌那个族群的权力最中心,理所当然的干预着朝政,甚至直接调兵遣将。
就在漫不经心般的一颦一笑中,她风姿楚楚的左右了整个大草原,甚至是全部天下。
对此,可贺敦宇文无本当荣幸、并高兴之至的,她甚至都准备着要好好庆祝一番的。
可是,当她对上长孙晟,对上长孙晟眼底孤寒的冷寂。忽然之间,一切都索然无味,连胜利和未来,都来的麻木不仁起来。
“是的,他不在乎了,如果他不在乎了,什么都不在乎了……”黑天鹅的华美羽翼嚣张的摇曳,心中那些饱胀的、不可抵挡的战意却无处着落,空荡荡的感觉,充塞了整个原野。
化身为魔后的她,第一次觉得心中惘然:“这就是胜利了么?我的路……走到了哪儿?又将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