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红发紫,嘴巴越发咧到绷带里去了。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人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姊的话逗得大笑。李全有说:“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还在跳。她脸颊上的醉意越来越浓。她想着一个男人。这男人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和娼妓有染的男性。他堕落不是因为他有那种声色犬马的天性,而恰恰是因为他生性过分纯正、过分规矩。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让他靠近诱惑,他可以正人君子一生。他对于诱惑毫无免疫力,一旦被诱惑又容易认真。他明知和一个妓女相好有多下贱,但他在起誓赌咒之后仍是止不住自己往妓院跑。他和朋友们争论,说马克思也爱过妓女。这个男人是我那个呆里呆气的外公。
他认识赵玉墨正是在一个舞场上。他刚从国外留学归来,人们叫他“双料博士”。他们的结识是一场误会。误会由于他没有识别娼妓的眼力。赵玉墨那天优雅之极,戴着一串雪白的珍珠,拿一本《新月》杂志。赵玉墨也许有心把自己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小姐。还装出一点老小姐落落寡欢的样子。双料博士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赵玉墨点点头,等他上来为她披外衣挂围巾。
那天我外婆假如同去,下面我们家族这段丑闻就不会发生了。但双料博士的朋友们说那是“单身汉之夜”,我外婆去过国外,也懂这个洋节目,其中一些不伤大雅的荤内容不能让良家女子消受,她便留在了家里。仅此一夜便让赵玉墨插了足。喝咖啡时她把刚读过的东西贩卖给他。他觉得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激得浑身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胀。我外婆是从不释放雌性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我外婆等成立婚姻家庭,但从心理和生理都觉得吃亏颇大。
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资质高、天性多风骚的女人一旦结婚全要扼杀她们求欢的肉体渴望。把娼妓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妓身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妓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玉墨。她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作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
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父母的血脉也不低贱,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10岁被父亲抵押给做赌头的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14岁的玉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25岁这年,碰上了双料博士。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迷得他认不得家再说。25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
我外公听她讲身世时,两人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外公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36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赵玉墨这夜豁出去了,连一文钱也不赚。她约双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块吃早饭。她破天荒地起个大早,给妓院妈妈五块大洋,说是她昨晚生意不错,多孝敬妈妈几包烟。和双料博士见面后,她开始讲自己的身世。她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19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这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心碎得大病,一直病到上个月。她一番倾诉不仅没恶心双料博士,他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再也不做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我外婆揭露的。她在外公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她打电话问:“胡博士在吗?”经理张口便称她:“赵小姐。”外婆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便说:“胡博士说他今天下午4点来,晚一小时,请您在房间等。”
我外婆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我外公摊底牌时,我外公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我外婆动用了胡博士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我外公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分子。
书娟姨妈就是在这段时间零零星星听见赵玉墨这个名字的。
其实让我外公这类书呆子幡然悔悟也省事,就是悲悲伤伤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事实。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善良:他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的弱者。我外婆这时真病装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对我外公的外出不再过问。这就让我外公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一张出国讲学邀请救了他,也救了外婆。我外公那时撒谎已撒油了,让三角关系给磨练出来了。他跟赵玉墨说讲学重要,薪水也重要,要她忍忍相思折磨。赵玉墨的一万个心眼子都感到了不妙,却无力阻拦。
这时赵玉墨跳得出神入化,其实是在感受失败的折磨。她低垂的双眼一抬,目光立刻给对面的眼睛顶回来--书娟一脸黑暗,眼睛简直在剥她的皮。玉墨一下子停住了。刹那间她那么心虚,那么理亏,这个女孩只消看看她,就让她知道书香门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来的,贵贱是不可混淆的。她多次在胡博士的钱夹里看见这女孩的照片,而见到此刻的女孩,她懂了什么叫“自惭形秽”。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样的男人?连戴教官都不见得拿她当人看。她这一想几乎要发疯了,20年吃苦学这学那,不甘下贱,又如何?不如就和红菱、豆蔻一样,活一时快活一时。
玉墨在人们眼里摇身一变,上流社会的舞姿神态荡然无存,舞得妖气十足,浪荡无比,舞到男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昵地挤撞他们一下,跳着跳着,解开狐皮护肩,向戴教官一甩。里面是件厚毛线外套,她也一颗颗解开绒球钮扣,边跳边脱衣。她想:可把那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伸张浪女人的天性太痛快了。她在喝彩声中得意忘形,笑得连槽牙也露出了两颗。丘八们觉得变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们招惹得心里身上都不干不净起来。这时玉墨来到戴教官身边,只穿一层薄绸旗袍的胸脯显出两团圆乎乎的轮廓,戴教官眼睛飞快往那里跑了几趟,不敢滞留,迅速回到玉墨脸上。玉墨全懂戴教官怎样了,他此刻的触觉全长在目光里。她顺手拉他一把,他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地依在她怀里。她在众男女的疯狂大笑中搂着他舞下去。那个叫书娟的女孩秀雅无声地骂她“骚婊子,不要脸”,让她骂去,这庄重的院墙外面,人们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做什么?要脸不要脸,日本下流胚都扒你裤子。
人们看着戴教官终于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来。女孩们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个局势,有的慢慢走开了,有的跟着起哄。书娟的脸正对着玉墨,她什么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婊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贬低她自己。她高贵就高贵在此,像菩萨看待蛆虫一样见怪不惊。
书娟的淡漠果然刺伤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怎么可能对付这样一家人?容忍你像蛆一样拱着;蛆也要存活呀,他们高贵地善良地对此容忍。玉墨这下子可真学会了做红菱,做豆蔻了,就破罐子破摔,摔给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两根胳臂成了菟丝,环绕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伤臂让她挤疼了,却疼得情愿。她突然给戴教官一个知情的诡笑,戴教官脸上挂起赖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欲火中烧,他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两人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说的是悄悄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红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这时出现在门口,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说:“你们国难当头了,知道不知道?”
红菱说:“我们不跳就不国难当头了?”
“这里不是藏玉楼、碧螺苑。”阿多那多声音粗大得吓人,和扬州掌勺师傅一样的音色。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来过呀?”喃呢说。
书娟姨妈转身便走。在我写的这个故事发生之后,她对妓女们完全改变了成见。不过她长长的一生中,回忆这一群风尘女子时总会玩味她们的笑声。她们真是会笑啊。人们管她们的营生叫做“卖笑生涯”,看来颇贴切。光是书娟在那个晚上就领略到她们各色的笑,她觉得应该专为她们不同的笑编一个字典,注释每一个笑的意思,引申义、喻义。或者,把那些“笑”编成一个色谱,从暖到冷,从暗到亮。她们这些女子语言贫乏,笑却最丰富,该说的都在笑声之中。不过我姨妈能够这样从美学上来认识这群女子还得一个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写的这个事件。我此刻想象当年书娟的背影怎样留在赵玉墨的视野里,那是个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于表示鄙夷。
书娟是在阿多那多说“安静”这个英文单字时走开的。她走得很慢,走走,轻轻一踢地上的落叶。她想为母亲报复一下叫赵玉墨的娼妓。身后响起一阵一阵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说:“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妓女们愣了一下,红菱的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不知哪位窑姐大声调笑:“还会诗呢!”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喃呢说:“我就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
豆蔻说:“弹你妈!”
书娟已走到住宿楼下面。她没听见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着书娟单薄的背影走进了楼门洞,才回过神来,听一屋子男女在吵什么。红菱说:“……又没炭给我们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么法了?”
“这是什么时候?啊?”阿多那多说:“还要木炭烤火呢!还要什么?要不要我上街叫几碗小馄饨给你们消夜?外面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
军人们不声响了,戴教官脸上的红潮已退下去。豆蔻尖叫:“出牌呀!”人们一哆嗦,像从梦里醒来。
女孩们用她们的形式抗议窑姐们。她们在书娟的组织下,在每晚祈祷前合唱《圣经》诗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学过钢琴,因此不缺风琴手。她们穿着礼拜天的唱诗袍子,个个把小脸绷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热闹的妓女和士兵瞥。
1937年12月中旬,占领南京的日本军队听见火光和血光声中升起的《圣经》诗篇,歌声清冽透明,一个个音符圆润地滴进地狱般的都市,犹如天堂的泪珠。正在纵火、挥舞屠刀、行施奸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拢一刹。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活到战败之后,活到了帝国光荣的梦想幻灭,活到了晚年,还偶然记起这遥远的童贞歌声。
评论:严歌苓的小说世界
陈瑞琳
严歌苓,精灵般的一个女人,有时黑衣,有时却是一身白。她是那种“敏感”型的作家的容貌,看上去优雅纤弱,内心里却异常理性和坚韧。读她的书和看她的人,是一种不成比例的负重。感觉她总是弯曲着杨柳将折的细腰,在文坛上悄然匍匐前行,但只要风吹草低,她站起身来,天上就是一声滚过的惊雷。
说起来,严歌苓自己就是一部绵密幽深的小说。她1958年生于上海,12岁当兵,学过舞蹈,15岁“初恋又失恋”,30岁第一次婚姻失败,198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零起点自学英语17个月,托福考577分,1989年出国留学,曾为好莱坞写英文剧本,遭遇过抢劫,数次被FBI传讯,坚守与美国外交官的姻缘,在孤儿院领养回第一个女儿。尤其是写作不用电脑,“嚼着铅笔头”写出了海外9项文学大奖和《纽约时报》的畅销书。从现代的《少女小渔》到从前的妓女《扶桑》,从早年的《雌性的草地》到今天的《一个女人的史诗》,从《第九个寡妇》的惊艳到《小姨多鹤》的诡谲,更还有获奖的电影《天浴》到风靡天下的《梅兰芳》。她的风靡文坛的小说《金陵十三钗》也将被拍成电影。在我眼里,严歌苓先是“奇葩”,然后就会成为“经典”。
经历过共和国动乱时代末期风云的严歌苓,血液里的敏感和纤细,积蕴了她渊深如海的人生感悟,也升华了她文字才情的卓越眼光。对某些人,生命的“移植”也许要面对某种根须的折损,但对迷恋写作的严歌苓来说,“移植海外”却如同是深根的枝忽然嫁接在饱满新奇的土壤,蓦然间开放出再生的奇葩。她的海外作品一经问世,就总是散发着与本土作家迥然不同的奇异芳泽,闪烁着“移民文学”所独有的精神特质。
严歌苓的小说,鲜明的艺术特征就是客观、冷漠,暧昧而充满歧义,她很少表现人生的“柳暗花明”,她的笔下虽然也是“风情万种”,但终极的归宿依然是忧伤深重,只是这“忧伤”冷静、博大且凄艳美丽。这种艺术个性的形成,除了早年时代的熏染,更重要的是来自她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包括她对生命的苦难意识和对情爱世界的悲观体验。严歌苓笔下的爱情,多是两性相隔的绝望,在一种“不可能”中展示人性所具有的强烈张力。在严歌苓看来,“女人只有通过自我牺牲后才能得到爱情”,所以,在“情”与“欲”的挣扎中,女人只能是具有悲剧的色彩。
近年来严歌苓频繁游走在东西方,穿梭在“海外”与“本土”之间。走过美国、非洲,离开中国17年,严歌苓的心渴望在多年的“离散”与“放逐”后“回归”。轰动文坛的《第九个寡妇》即是严歌苓“回望乡土”,重新“抒写历史”的“一声号角”。正当人们在为《第九个寡妇》的神奇惊心动魄的时候,严歌苓又推出了更为震撼的《小姨多鹤》。这部长篇故事不仅仅是跨“历史”,更是跨“国籍”,俨若是一曲“刀尖上的舞蹈”。
视写作为生命大乐趣的严歌苓,已进入“道可道,非常道”的境界。她说:“作为小说家,每天有未知的人物等着她,而且总是偶然地出现,不是你完全想象得到。这就是写小说的人为什么一直写下去。你在开始时对人物有基调设计,开始的行为是你给他设计的,通过行为语言设计基调,后来他就有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意志,走了自己的路,你跟着他走,一直往下走。我认为未知是艺术中最有魅力的。”
严歌苓说自己是“中国文学游牧民族”之一员,因为“游牧”而自由,因为自由而丰收。这种离开了中国的文化背景又处于异国文化边缘的身份,使她获得了一个奇妙的空间。她生来就渴望与众不同,在文字里,她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