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疯狂地赶路。
南方马少，快马尤其显贵。韩松却并没有丝毫珍惜的意思，只是不断地催促着已经嘴角流沫喘气不止的坐骑。
他怕，虽然已经知道是赶不太及了，但他还是不敢放弃希望，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虽然和何氏说好的，安定下来再要孩子，可惜生了十九之后，何氏的肚子再没有动静了。
十九这孩子很听话，虽然有时候很想学武，但是他和何氏怕学了武之后十九就没心思念书了，一直不敢让他多学这方面的东西。纵然韩松一身武艺在这天下已经来去自如如风，可他还是侥幸着不愿就这么传授给自己的儿子。
现在想来多么懊悔！若是十九会些武功在手，寻常蛮子也不能就这么拿了去吧……韩松胡乱想着，却忽略了十九现在才刚刚满八岁。
一个八岁的孩子，再怎么武艺高强，在凶恶的成年蛮子面前，也就是个硬点的鸡蛋。而山上跑下来的，可都是又臭又硬的石头……
韩松也没吃晚饭，他身体底子好，完全没空想到儿子会不会也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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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漫长的等待之中。
于淳失魂落魄地从山上下来，垂着头走到了庄子。
不敢抬头和何氏对视。
何氏先开了口，平淡问道：“没找到十九吗？”
于淳哑着喉咙说：“我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些蛮子都像是从泥巴里面蹦出来的。”
何氏也只是点点头，然后看了下旁边都显得累了的李汉：“那我自己上山去找。”
一句话把李汉于淳惊得跳起来：“嫂子这可不不不不行，韩哥这还没回来，要不再等等……等他回来从长计议吧？”
已经几乎是哀求了，生怕这位嫂子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然而何氏语气淡淡的，不容否定地说道：“我自己的儿子，难道我自己都去救不得？让开。”
李汉于淳被这句话呛得接不过来。
何氏便拿着那只鞋子，毅然地往黝黑的山那边走去。
有连续蹄声从庄子里传来，由远及近。
韩松的声音远远地，听起来浓浓的斥责的意味：“你要去干嘛？”
他浑身是沙土灰尘地翻身跳下马，马儿如释重负地往地上一滚就软倒在地，一时半会儿居然爬也爬不起来。
何氏听到自己男人的声音，慢慢转过身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把手里的鞋直接往韩松身上使劲砸去——
韩松拼了命般地赶着回了庄子却看到妻子正在这么胡闹，李汉于淳拦都拦不住她要去山上送死，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能躲开的，然而他却没躲，任凭那小号的鞋子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胸膛上。然后弯腰捡起那只鞋。看清楚是儿子的鞋之后，心里好像突然被什么拧了一把。
怒火一下子就没了。
何氏声音已经哽咽：“你还知道要回来？你再不回我儿子都没了……”
韩松喘息着赶紧一把把泣不成声的妻子紧紧揽在怀中，低声道：“都是我的错……别哭啦，我现在去把儿子找回来。”
何氏推开他，撇过脸去说：“还不快去？”
韩松看于淳一眼，于淳会意地跟上，两人拿了火把就又往山里走去。
“你不把十九找回来我永生永世都不原谅你！”
何氏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淡定从容，从男人手中拿过孩子的鞋子，在火光下一遍又一遍仔细地看着，抚摸着，泪珠一滴接一滴地掉落。
口中还默念道：“天可怜见……菩萨保佑，让十九回家吧……他还没吃晚饭啊……”
或许，除了十九自己，只有母亲何氏会记挂着他还有没有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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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上路没过多久，十九就又被放了下来。
当他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瞬间惊呆了，连断骨处的剧痛都一下子没了感觉。
密密麻麻的，全是蛮子。
他们衣不蔽体，他们身强体壮；他们口齿不清，他们欢欣鼓舞！
在这块奇怪的没有被任何树木枝叶遮盖的山谷间的平地上，月光不明朗，有火光闪烁。
原来蛮子也会用火……这时十九旁边那个蛮子头头随口吐出了路上一直嚼着、带着毛已经烂得不成形状的生猪肚皮。
莫非蛮子不吃生肉……十九觉得这应该是个好消息。
然后他被抓到那处火光附近。
在一大群几乎二百来蛮子面前，火堆的光在十九的脸上亮灭着。火堆旁摆放着一些剥了皮或者只是开了膛的动物。带他来的蛮子把缺了一块肚皮的山猪尸体丢了进去。
烤肉香味和兽毛的焦味和蛮人的臭味混杂在一起，蛮族快乐地对着食物尖叫嘶闹。
十九很快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惶恐。
大概是因为，隐约记得小兰没出什么事情，而他自己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死啊。
十九环视四周，突然看着某处再也挪不开眼。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白白嫩嫩的大概八九岁的小姑娘，脸上除了弄脏了的一道灰迹，眼神中满是同样的惊慌失措。
很难描述这是什么样子的一种感觉。像是命中注定，就好比在一群【猴子】的欢乐世界中漂沦憔悴，蓦然发现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处于苦难中的【人】。
这时，在十九的眼中蛮子火光和兽血都视而不见，他眼中只看得到同为文明人类的、同龄姑娘。
这是一块在污浊丑陋的蛮子中唯一干净的玉！
即使蒙尘，也一样让人心驰神往！
蛮子们正在欢呼乱喊围着火堆手舞足蹈。只有几个隔着远远得，还在监视着他们。
十九不顾一切地想要向着那小女孩儿走去。但是由于骨折，他一步三摇，走得很慢。待他走得近了，小女孩才发现有人靠近，以为是蛮子的她慌慌张张地环抱着胸口瞪大眼睛看着来人。
十九看到小女孩儿比他还害怕，一下子就不怕了，蛮子堆里面的臭气和恐惧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被她这个行为逗乐了，笑道：“你别怕……我也是被抓来的。”
他那微微眯着的眼睛和因为笑容翘起的嘴角、同样凌乱的衣着和狼狈的动作让小女孩儿的手臂彻底放松下来。
恐惧或许会传染。
但笑容更厉害。
十九想找点话讲，耳边那些蛮子的叽里呱啦真是太刺耳了：“你……也是被抓来的？”
小女孩“嗯”了一声，声音几乎在嗓子眼里。
十九又说：“那个……我，我叫韩韬，在韩家庄排行十九，他们都叫我十九……你呢？”
小女孩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说：“我叫……宋璇儿，是白州城的……”
十九诧异道：“白州城那么远那么大，蛮子不会敢去的啊，你怎么会被抓到这儿来？”
宋璇儿说：“今天我和爹爹出门游方治病，还没到梅县城，蛮子就冲了过来……把我抓走了，爹爹好像，他……”
说道这里，宋璇儿眼中泛出晶莹，突然低声掩面啜泣起来。
十九有些手足无措。
十九听着这哭声都觉得比蛮子的叽里呱啦好听，不过这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这么想实在是太不道德了：男孩子怎么能够让女孩子哭呢。于是他拙劣地试着安慰她道：“别哭啦，你爹爹没事的，你看蛮子它们现在还不吃我们，说不定还能够逃出去呢……”
宋璇儿听到了，啜泣声低低地止住了，擦擦眼泪抬起头来问十九：“真的？”
“我爹爹真的没事吗？”她的声音因哽咽而有点沙哑。
十九不敢看她眼睛低声说道：“当然是真的……我来想办法，你一定能逃回去的……我还没去过白州城玩呢，下次我去找你玩啊？”
宋璇儿闷声说道：“出去了再说吧。”
沉默许久。
宋璇儿突然又低声说：“诶，你有没有东西吃……”
十九不知道刚刚自己在想什么，没听太清楚，问道：“啊？我没听清楚，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宋璇儿把微红的脸别开说：“我饿了……”
十九这句话听清楚了，他赔着笑说道：“我也饿……可是我没带东西吃……呃，【它们】有没有给东西给你吃？”
璇儿说：“给了但是……”
她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沉默起来。
这时蛮子的哄闹终于结束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所有蛮子俯身在地上向那声音的主人朝拜。
那是一个算得上是穿着衣着，而不是用什么树叶兽皮之类掩盖的老年蛮族。
他脸上满是纵横的皱纹，甚至掩盖了底下的疤痕；手中拿着一只木头制成的棒状物，一段绑着一块即使是在昏暗的夜里也熠熠生辉的红色宝石。
宝石是棱形的，尖锐锋利，是权利的象征。
老蛮子低吼着在不断讲着什么，而那些蛮子抬起头来虔诚地听。老蛮子越讲越激昂，张开枯瘦的双臂面向着天空中的月亮，然后一顿叽里呱啦之后，用手杖指向一起坐在地上的韩十九和宋璇儿。
十九刚刚还什么都不怕，被红色宝石指到，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和宋璇儿的危险处境，不由得汗毛倒竖，死死盯着老年蛮子下一步的动作。
老年蛮子又是说了一阵奇怪的语言，然后手舞足蹈地蹦跳了一会儿，再用手杖穿起了一只剥了皮的动物，放在了火上烤着。目中满是虔诚，而其余的蛮子都用卑微崇敬的眼神看着他做的事情。
火苗哔啵哔啵地响着，而蛮子都是一愣一愣地傻傻看着。
十九猜测他们是在弄什么仪式，后背被吓出的冷汗黏住衣服……
烤肉渐渐散发出了香味，刺激着十九和宋璇儿的胃。虽然看起来血淋淋的，但是马上就会是熟食了……
就会是“食物”的标准了。
十九听得到自己的肚子又在咕咕叫了……
让他觉得脸红的是，身旁的宋璇儿肯定也听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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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已经在林间走了一路了。确实没什么痕迹。于淳已经把山上有路的可以走的路线都走了一遍。毫无发现。
韩松眉头紧锁，这时候，隐约听到腹鸣声。
原来是于淳。他羞愧地说：“大人……小的办事不力……害得十九少爷……”
韩家庄里，于淳是唯一一个称韩松为大人，而不是“韩哥”的。
韩松摇了摇头，说：“不怪你，你先回庄子里吃点东西填着肚子，待会儿应该就会有些军中的人马要来。让韩铁匠和李汉好生看着庄子，带他们上山来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于淳吞吐着说：“那、那夫人呢？”
韩松皱眉道：“让她把晚饭给吃了，现在谁都没工夫去哄她，她自己分得清轻重的。”
其实还有些话，他就不当着于淳这外人讲了。
于淳下山，韩松则继续翻向另外一个山头。
去找他的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