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四年的九月,秋天。大汉的豫章县。
赤乌冉冉升上树梢,豫章城邑逐渐笼罩在一片金色温暖的秋阳之中。此刻在南浦里,一个三进有着回廊和高大楼阁的院子中间,人来人往,正在进行着一场筵席的准备。从门前客人到来的数量和筵席的规模来看,应该是例行的年底大铺。虽然自太初改历以来,天下郡县都奉诏以正月为一年的开始,但民间的习惯并不那么容易被完全改变,百姓们用了几百年的《颛顼历》,从楚国一直用到秦朝,又一直用到大汉。每年到了这个桂花将要开尽的日子,他们骨子里便止不住有欢乐一场的冲动,一纸诏令怎么可能让他们完全抛弃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风俗呢?况且就算是太守府和县廷的簿记文书,也仍然经常采用以九月为年底的计时方式,他们又有什么不可以效仿的。
院子四周都是低矮的桂树,密密的绿叶间好似点缀着黄色和白色的细碎金银。但是这天有微风,桂花的香气已经被风稀释得差不多了。庭院的祚阶上,房舍主人王廖对着下陈的人群拱了拱手,大声道,诸君肯枉驾光临敝舍,廖实感有幸。今日是九月戊寅,不但是休沐日,还是建日,对了,《日书》上怎么说的?他微笑着转过头问身边一个家卒。
那家卒手捧着一卷简册,躬身道,禀明廷,《日书》上说:建日,良日也。可以祠,可以宴饮,大吉!
王廖点头笑道,很好,所以廖今日特备薄酒,与诸君一醉为乐。
众客谁不知道建日是个吉祥日子,但主人这番自问自答式的仪式是必需的。他们都齐齐躬身道,明廷如此谦恭下士,臣等如何敢当。
王廖笑道,诸君不必拘礼,请就席,待会廖还有事情见告。
宾客们互相狐疑地对望了一眼,各自在自己的席位上落座,同时交头接耳,交换着话语。他们对王廖今天的神秘非常好奇,作为豫章县的县令,今年三十一岁的王廖,一向以不苟言笑而著称,何以今天表现出如此快乐的神情呢?
宴会在乐曲和投壶的娱乐中达到了高潮。王廖将酒杯放下,道,有件喜事要告诉诸君,昨日人定时分,县廷接到邮传所送达的长安诏书,贰师将军李广利、御史大夫商丘成、重合侯马通,率我大汉士卒在酒泉大破匈奴,匈奴单于远遁漠北,连面都不敢再露。天子大悦,已经下诏大赦。现在是九月,临近论决囚犯的日子,既然接到赦书,我豫章今年也不需要血洗东市了。
宾客们一阵欢呼,纷纷道,我大汉屯泽流施,与天无极。来,大家满饮为贺。
众客将酒饮尽,这时客人中间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叹道,刚才明廷所言,的确值得庆贺,不然的话,本县恐怕又得征发士卒,加赋加税,闹得鸡飞狗跳了。他穿着黑色深衣,腰下还挂着方形的铜印,黄绶低垂,当是二百石秩级的长吏。
众人听了这话,脸上都微微变了颜色,不敢搭腔。虽然心里都认为他说的未必有错,可是感觉难免有些异样,毕竟这语气带着抱怨。士卒被征发去边塞打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难道这职责还不该尽的么?作为天子的臣民,侍奉天子就当像儿子侍奉父亲一样,又何必说什么“鸡飞狗跳”的话。
那五十多岁的老吏身边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扯了扯老吏的袖子,轻轻地说,叔叔,你别喝醉了,说话要谨慎啊!老吏适才说过那些话,见旁人都不接腔,已然醒悟,急忙举酒道,臣刚才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当今皇上的天威,又怎么能吓得匈奴远遁呢?不管怎样,我等为人臣者,当赴汤蹈火,随时有职责横绝流沙,与匈奴共命。
他的解释有点半通不通,座上仍是默然。只有王廖哈哈地干笑了几声,道,庆忌君说的是。令侄回到桑梓,也有两个月了罢?
那老吏身边的青年赶忙伏席道,承明廷下问,齐回到家乡,已经两个月了。
这个青年名叫婴齐,字仲倩,本县南浦里人。前几年一直在县廷任小吏,后被本郡太守沈武看中赏识,迁他到太守府任百石卒史。沈武治郡严酷,曾一日诛杀本郡豪强无赖五百人,颇得皇帝喜欢,因此官运亨通,迅疾又升为京兆尹。他舍不得婴齐,又将婴齐带到京城,任其为二百石卒史。眼看大家都前途辉煌,沈武却无端被牵扯上卫太子谋反案,最后兵败逃遁,自杀于京兆湖县泉鸠里的黄河绝壁上。婴齐作为沈武下属自然也被牵连,按律令:二百石长吏被诖误参与谋反者,皆流徙。他应当被判流徙敦煌郡为戍卒。不料最后皇帝因为收到高庙寝郎田千秋的谏书,心中悔悟,发下赦诏,将所有跟随太子谋反的官吏皆免为庶人,婴齐因此得幸在流徙途中遇赦,回归乡里重为士伍。刚才他听到王廖宣布的诏书有李广利、商丘成、马通的战功,不禁心如刀绞。这三个人是太子和沈武的死对头,曾率兵击破太子的军队。现在太子和沈武已经魂归天壤,而他们却位登青云,龙升骥骛,不知纪极。唉,人生若梦,不过半年多的工夫便变幻如此,争不叫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