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1931)九月的一天中午,地处中卫县城中心大街的祥和饭馆二楼雅座里坐着两位客人,背靠窗户、面对楼梯的年轻茶客浓眉大眼,四方海口,脸上棱角分明,十分英俊,身材魁梧壮实,宽厚的胸膛泛着古铜色,如椽的胳膊上腱子肉突起了两串疙瘩,此时正大敞着怀,边扇凉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另一位茶客约四十多岁年纪,四方大脸,嘴唇上生着黑森森的短须,下巴的长髯修剪得很是整齐威武,穿一件青色的杭纺绸长衫,头戴黑色礼帽,着皂缎裤子,敞着怀,白绸衬衣十分耀眼,脚上是千层底礼服呢面布鞋,一副乡绅模样,显然是位有身份的人,看似在细细品茶,眼睛似乎正漫不经心地看着街景,其实正密切观察着城里的设防和守军的一举一动。此人正是冯建忠和他的七弟冯建坤。二人点了几道菜,转眼工夫,店小二把一盘酱牛肉、一盘猪耳朵、一碟花生米、一盘小葱拌豆腐、一壶老白干摆上了桌,随后送来一摞肉夹馍,笑容可掬地说:“掌柜的,你二位消停着吃。还要啥,言传一声。”
在饭馆门外担任警戒的“生铁棒”,头戴一顶脱了圈的草帽,为怕人认出,帽檐压得很低。左右观望一阵,见无异常情况,便折身来到鼓楼前的小吃摊前,只听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羊肉烩菜臊子面、包子粉皮豆腐脑、黄酒泡饼肉夹馍、枣糕面筋粉坨坨……”中卫的风味小吃古来有名,由于受黄河灌溉之利,境内物产丰富,小吃种类繁多,味美可口,经济实惠。较有名的小吃有“南缠(绰号)的包子侯林的面,解三的干烙泡不烂……”另外还有老张家的小炒肉,李家招六子的炒揪面,范家大保的羊杂碎,“雍素菜”的烩豆腐等,各具特色,风味殊异。“生铁棒”要了一碗羊杂碎、一碗烩豆腐、一碗黄酒、五块干烙,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建忠、建坤兄弟二人酒足饭饱后,便离开祥和饭馆,向已等在门口的“生铁棒”使个眼色,三人便一前一后,装作漫不经心地在大街上溜达起来。县城寺庙众多,很是拥挤,“九寺十八庙”周边是一条条鸡肠子似的狭窄巷道,七交八岔的巷道两旁都是一些小铺店、小吃铺;巷道里有说书的、卖唱的、耍杂的、耍猴的,也能品尝到酸的辣的、荤的素的、冷的热的各色风味饭食,荟萃着各种名特小吃;巷道口有卖名贵药材的,也有挖鸡眼、剔猴痣、割痔疮、拨睫毛、挖鼻息肉的各路野大夫;店铺里有打麻将的、掷骰子的、摸牌九的、搓花牌的各科赌博……那些摸骨看相算卦的、卖瓜卖果的露水摊号更是把本来狭窄的小巷拥塞得水泄不通……
这天正好逢集,周边各县的人都来赶集,集市上人声喧闹,热闹非凡,做啥生意的都有,大街小巷到处都闹哄哄的,但听:
哗啦啦来扑棱棱,
拨浪鼓儿响叮咚;
肩挑手拿谋营生,
全凭行头招徕人;
生买熟卖取利银,
梆子吆喝分得清;
打筮算卦卖膏药,
七十二行各不同。
城里大街上的大商号多半是山西晋商所开,经营着洋火、洋烛、洋布、肥皂、雪花膏、化学梳子、玻璃罩子灯等物件,生意很是红火。集会上则无非是扯布卖菜的、打筮算卦的、耍把式卖艺的、逃荒要饭的……挤堆攒叠的人头营造出闹哄哄的热闹气氛。每逢此时,地痞、流氓、街油子便打架斗殴、坑蒙拐骗、趁火打劫,但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并不因噎废食,该赶集的还去赶集,该凑热闹的还凑热闹,只是处处留神罢了。
中卫县的城墙是明正统二年(1437年)修筑的,最初为黄土夯建,明万历三年(1575年)守将请准以砖包城;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大地震中,城墙崩塌严重,大部分被毁;清乾隆三年(1738年)复遭地震毁坏,城墙倾倒殆尽。为了加强当地防务,地方守将申请朝廷拨银,在原址重建。新建的城墙东西长、南北短,形似黄河边上停靠的一只大船,整座城墙由墙身、马面、挡马墙、垛口、城门及瓮城组成,城墙四面都是直线型墙体,只是在留门时却只开东、南、西三门而不留北门,据说是为了防范北边的虎(胡),也算是古代“因地制宜、以险为塞”筑城思想的体现。城墙顶部的附属建筑物包括八座敌楼、三座角楼、六座门台、十四个炮台等,城内则是包括文庙、高庙、鼓楼、文昌阁等在内的“九寺十八庙,两庵加一祠”。保存完好的城墙周长五里七分,高二丈四尺,址厚二丈六尺,顶宽一丈五尺,上面有宽宽的马道,城砖由糯米汁拌白灰浆砌就,坚固异常,完好整齐的垛口体现出冷兵器时代的特征。清同治年间马化龙率回民起义,卫宁一带的城堡几乎被攻毁殆尽,就连那号称关隘之险胜似陕西潼关(又称“金关”)的中卫东大门——“胜金关”也不堪一击,于清同治四年(1865年)十月被马化龙回民军一举攻陷,甘肃提督梁生岳及一千多名官兵、五百余名团丁无一幸存,关隘被焚,官兵覆灭,设施破坏殆尽,而唯有中卫县城被围近八年时间却一直未被攻破,其坚固可见一斑。城墙外还设有长达八里多的环城护壕,不过由于年深日久,护城壕里的水已干涸淤塞了。
此时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天空中的最后一抹晚霞也被夜神追得没了踪影,薄薄的黑纱笼罩着大地。三人乘着夜色掩护,从“振远门”(西门)探起,由西向南折东,摸清了“永安门”(南门)、“振威门”(东门)、东关以及作为驻军指挥部的原中卫县衙副将署周围的兵力部署和火力配备。
探清了外围的布防后,三人大摇大摆地来到城西守军驻地副将署,只见大门前空荡荡的,一盏马灯悬挂在门楣上,虽昏黄微弱却也醒目。院子里有几个卫兵在转悠,大门口两个站岗的团丁一个倚着门框打盹,一个吸烟提神。三人假称是本县的商人,说有要事求见王营长。团丁翻了翻眼皮却没动。冯建忠赶忙上前给每人手里塞了几块银元,团丁这才懒洋洋地进去通报。王营长专门负责西门的防务,此时刚吃过饭,正在有滋有味地抽着水烟,忽听卫兵说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求见,以为是来“孝敬”自己的,急急忙忙迎了出来。出门一看来人面生不认识,心知不妙,转身刚要退回,冯建忠递个眼色,冯建坤和“生铁棒”二人一个箭步窜了上去,一左一右架住了王营长。冯建坤嘴里还打着哈哈:“表哥,好久不见,想死兄弟了。”边说边将王营长拥进了大门。门口的卫兵虽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营长没有发话,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冯建忠手拿礼帽向卫兵点了点头,随后也跟进了门。
王营长见对方只有三个人,便镇定了下来,高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喊声立时惊动了卫兵,哗哗地拉着枪栓向院里跑来,冯建坤和“生铁棒”见势不妙,掏出盒子炮就要打,冯建忠轻轻摆了摆手,不慌不忙地说:“在下香山冯建忠,特来拜访长官。”王营长一听是冯建忠,立马软了下来,向卫兵摆了摆手,示意退出去。王的两名贴身保镖却不肯走,举着手枪拉开架势要向前扑。冯建坤和“生铁棒”二人手一扬,两把短刀飞了出去,正正扎在两名保镖举枪的手上,吓得王营长连呼:“退下,退下,都给我出去。”
等卫兵们都出去了,王营长这才客气地说:“不知冯大老爷光临有何见教?”冯建忠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抖了抖长衫,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听说王营长在吉鸿昌主席手下当过差?”“大老爷从何得知?”“你是贵人多忘事,你我在攻打半个城时曾有过一面。”王营长这才记起当时因战事紧张,一到半个城他便带着弟兄们匆匆参战了,而十八堡团勇因连日作战,一个个疲惫不堪,由冯建忠带着撤到后方休整,双方虽打过照面,却来不及多叙,自然印象不深。
提起这段往事,双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话匣子自然也就打开了,从救吴县长说到了剿灭李尕胡子,从中原大战说到了“雷马事变”。冯建忠话锋一转:“不知王营长如何又到了马鸿宾手下?”王营长叹着气说:“一言难尽,当初吉鸿昌主席率部进军河南参加中原大战时,让我留守宁夏,新任宁夏省政府主席马鸿宾到职后,毫不客气地收编了我的营,同为国军,我也无话可说。可气的是,马家军这帮小子根本就不拿我们当回事,我们成了二娘生的,爹不疼娘不亲,尽他妈受人家的窝囊气。”冯建忠见王营长口出怨言,知道对马鸿宾不满,心里便有了底,试探地问:“如今雷中田、马文车在兰州发动了政变,羁押了马鸿宾,西北不久还是冯玉祥、吉鸿昌的天下,不知王营长有何打算?”王营长唉声叹气地说:“故主难忘,窝囊气难受,我又何尝不想回到吉司令的旗下。只是如今这样子,恐怕……”冯建忠看出了王营长的顾虑,接过话头说“王营长不必担心,雷、马二人已派李其华副官前来联系,只要营座你愿意,我们联合打下了中卫城,就等于敲开了宁夏的西大门,这可是大功一件,吉司令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你呢?”王营长低头思谋再三,最终觉得马家的饭不好吃,在马家军里自己是不会有出头之日的,终于答应伺机反水,助香山独立团攻打中卫城。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运,打中卫城没有充足的粮草作保障可不行。策反了王营长,冯建忠便派三弟建统带领数十人暗扎老君台,秘密筹集钱粮;同时又派人潜入宁安堡联络民团负责人魏团长,预谋共同响应起事,联合攻打中卫县城。此时,冯建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作战方案:全部攻击部队分东西南三个攻击点,李其华率步兵佯攻“永安门”(南门),吸引守城火力;冯建忠率“香山独立团”骑兵攻打“振远门”(西门),将人马埋伏于官渠桥两侧,先挑上十几个身手敏捷、武功枪法好的弟兄化装成逛城百姓混入城里,对守城士兵进行偷袭,干掉哨兵后,从西门攻进县城,抢占旧鼓楼等制高点,偷袭不成就改为强攻;王营长率部下由城里从西门向外打,接应偷袭部队;魏团长率宁安堡团勇攻打东关,破关后由“振威门”(东门)向城中心进攻。三路人马不论哪路得手,先攻进去的部队顺着城墙迂回渗透,把城墙上的敌人防守兵力干掉,打开城门接应其他部队,然后分头往纵深打,把敌人压缩在城中心,最后收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