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林对我的半间草屋很感兴趣,这里虽说狭小破旧,却藏有许多难得一见的书。第一天,我们在食堂吃过午饭,丢下饭碗,他就拖住我跑回城西陋室,抱起一本书就蹲在门台上读,一口气读到日头西坠、月儿东升。第二天,依旧如此,但是看到因为读书而拖我作陪,怕误我事,便提出要借我的书,搬到新闻大院去读。我自然不好推却,任他搬了不少书去,他便整日埋在书里了。书本放在膝盖上,左手托着下巴,身子靠着墙头蜷缩一团,眼睛与书的距离不足半尺,十足的近视眼啃书娃。
因为书的缘故,我和小林混得亲密无间。他对我的友好态度、热情帮助没有表达过感激和谢意,好像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他也应该得到这样的礼遇。咳,没想到这爷儿俩竟然如此的单纯无知,他们生活中形成的一种优越感几乎成为一种基因,稍稍有点生存条件,那种基因便会膨胀开来,只是他们自身意识不到。
我听郭小林絮叨过家事,他母亲好似在光明日报社工作,迫于政治原因不敢和他们父子住在一起,单独过着孤苦的生活。“文革”使他们这个家庭失去了应有的和谐、宁静。小林说他还有个姐姐,在林县插队,据说还是知青中的积极分子,他们天各一方,难得见面。
郭小林是诚实的,他姐姐好像是位生活的强者,听说是林县水利工地“铁姑娘队”的干将,随参观团来过辉县,还抽空到新闻大院看过她的父亲。她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我恰好不在,错过了与她见面的机会。
郭小川听我谈过“愚公移山专业队”的情况,并且到打洞工地体验过生活,他对打洞队那种劈山炸岭的沸腾生活充满向往,曾有酝酿写诗的想法。小林来了以后,他便和我商量,能不能把小林安排在那里,锻炼一个时期。
这要求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当即就给指挥长打了电话,谈了情况,指挥长欣然同意,并表示欢迎。郭小川听了满意得直点头。
第二天,我便带领郭小林搭乘便车进了太行山。工地很照顾他,指挥长看他是个文弱青年,安排他在后勤干点轻活。郭小林很犟,有他父亲的遗传,要求进洞里工作,到最艰苦的岗位上去。指挥长拗不过,便让他试试。每天一上工,他便冒着硝烟钻进洞里,找他感兴趣的事情做,学着抡铁锤,学着打钢钎,也学着开凿岩机,往炮眼里填炸药……半月下来,除了不敢点炮捻--他有点胆小,工地上所有的活儿他都尝试了一遍。
和他父亲一样,他极冲动。每天夜晚,他都会钻到我的小屋里,把一天经历的体会,一桩桩讲给我听。他的感受很真实,他过去生活在大平原上,从没见过这么多石头,现在一头拱进山洞里,不仅触摸到了挖不到底的石头,还看到了一个个跟石头一样坚硬的人。难怪父亲说,太行山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小林也喜欢写诗,他在书堆里找出稿纸,伏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写。他的手被石头划破了,缠上胶布,一道道的,让人看起来好像伤兵。用这样的手拿起笔来写字,那种形象很有时代特征。
他说:我爸爸好写长句子,我好写短句子。我发现山里人说话简洁明快,音节短促,声调高亢,喊劳动号子都没有拖腔。我感觉只有短句子才能体现太行山人的性格!
那段日子,我正为河南人民出版社修改长篇小说《大路歌》,时间比较充裕,自由度大,我干我的事,他忙他的活,白天我们不见面,夜晚他和我同住。他写了好多诗,都抄在一个笔记本上,可惜这个本子后来丢失了,无法列举作为他当年诗风的佐证。我能记住的是他那飞扬冲动的性格,眼镜后边那双总低垂着的眼睛,以及有时偏执有时略显憨愚的谈吐。他确有一股诗人气质,我想,他一定能成为诗人的。
那段时光,我尽自己所能,努力去关照这个比我年幼的小兄弟。工地上供给不错,吃穿不愁。大家都很照顾他,相处融洽。我觉得他的生活里缺少的是温情,隔几天,就劝他下一次山,去新闻大院和父亲团聚一番。
一个冬天过去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郭小林告诉我:“我爸爸想去林县住一段时间,姐姐已经帮他在林县那边联系好了,那里很欢迎他。爸爸是想多看些地方,也想看看姐姐。姐姐比家里所有人都有生活能力,和姐姐住在一起,爸爸能得到关照和安慰。”
郭小川想去林县,县里已向地委组织部汇报了,上级有了批示才能行动。林县也是有名的先进县,这个要求看来问题不大。
我听了小林的话,心中很失落,有一种缠绵的离别情愁,问他:“你呢?也是吗?”
小林说:“本来我想留在辉县,可是爸爸改主意了。他听说‘专业队’的民工锻炼两年后都能输送到工厂或是机关里,这是县里对人才选拔的特殊政策,爸爸不同意我留下,怕县里特殊照顾我,给县里添麻烦,传出去影响不好。”
我很难过,默默在心里赞叹这位严格要求自己的老战士,转而一想:也好,这样他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林县团聚了,朝夕相处,共享天伦之乐了。所以,我不能再说什么。
郭小川走得很匆忙,县里没来得及欢送,新闻大院的伙伴们甚至没有跟他告别,他便心急火燎地离去了。
为这事,直至今日,我心中仍有一丝隐隐的懊悔:我为什么不苦苦劝他,阻止他北上?或者留他多住一些日子,躲开那场厄难?如果下到功夫,或许可以做到,但没有做到。直至不久后发生了那场惨剧,证实了他的北上真是何等令人痛悔不及啊!
那年的冬天特别漫长,春天来得格外迟缓。郭小川离开一段日子,刚到了春色萌动时期,我到林县去看他,是专程前往,也是借故拜访。
那年,林县出了个农民作家崔复生,崔复生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名曰《太行志》,恢宏巨著,洋洋数十万言,可谓文学界一件大事。河南人民出版社派了文艺室主任张明武住在林县,坐镇督战。张主任关注我正在创作的《大路歌》,约我带着书稿去林县会面,磋谈修改意见。
我乘公共汽车到达林县,在一套雅静的住所见到张明武,谈完稿子,便问他,郭小川住在哪里?
张主任告诉我,郭小川住在林县第二招待所,并约我一块儿去看他。
午饭后,他带我穿过一条老街道,又走过一条新街道,进入一个大院,广场上停有十几部轿车,靠东一座新楼,白灰水泥的痕迹尚未干透,就已经住满了客人。--林县因六七十年代修了红旗渠而举世闻名,以至来自全国乃至全球的参观团、取经者、外国友人、新闻记者络绎不绝,县里承担着很大的接待任务。
张主任领我走进新楼,爬上二层,在走廊北头房间前站定,敲响房门。
开门迎客的正是郭小川,看见我,他赶紧拉住我的双手,他那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顷刻涌满了泪水,满脸哀凄之情,看去苍老了几岁。他拉我进门,嘴里话都说不连贯:哎,你来了,坐……坐……
他手忙脚乱地拉椅子,收拾床铺,腾地方。
房间依旧是那么乱。这房间很宽敞,里外两间,玻璃窗户,白墙耀眼,却被郭小川搞乱了应有的整洁。床上被子堆成一团,被单挂在床沿上,他依然没有叠被子的习惯。床前扔了几双鞋,东一只西一只,横一只竖一只,没有收捡。外屋放着一只煤炉子,一只小铝锅,地上散落着十几个用过的饭碗、菜盘子,好似刚刚散过宴席,还没来得及整理。--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只是此刻显得更为甚之。
张主任解释说:“老郭同志生活不规律,又不便打扰服务员,女儿就替他备了个煤炉子,饿了自己可以煮面吃。可他的生活能力实在太差了……”
我轻声问:“女儿不能常来照顾他吗?”
张主任说:“他女儿住的地方距此几十里,不能每天来,隔些日子来料理一次。”
我心里暗暗叫苦,诗人哪,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对生活失去了兴趣?你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如此糟糕?如果自己不振作起来,你会为此遭罪的!
我们自己拉把椅子坐下来,他却呆呆地站在床前,依旧披着粗毛呢外套,叼着烟卷,喷着烟雾,用沙哑的声音抱怨着我:“侯专员你把我忘了!这么多天了,你为啥不来看我呀?”
他的面色很难看,眼眶潮湿,孩子般憋着满腔委屈,朝我发作一句,整个身子便顺着床沿出溜下来,蹲在地上,好似崩溃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