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突然改变风格,对于陌生人来说是无关紧要,但是对于身边的朋友来说,就好比一部看了很久的电视剧,里面的主角都亲切如友人,熟稔到可以自然地直呼对方姓名,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屏幕一暗,打出三个大大的白字:
——“十年后”。
原本可爱的女孩子已经成长成风姿绰约的少妇,懒散的少年也变成认真努力积极向上的模样,故事改头换面,彻头彻尾变成另一种感觉,虽不完美叫人倍感亲切的原本被改写,作为观众,理所当然会觉得不安,然后是疑惧。
“你又怎么了?”
苏容康清清嗓子,重复一遍:“那个,陪我去挑几身衣服。啊。”
那脸上是红晕吗?是红晕吗?没看错的话,是红晕吧?可能吗,是红晕?
然后是有些过分如沐春风的笑容,温暖,正直,包容,欣慰,一切尽在不言中,
被这么问的当事人毫不在意,就如同播放剧情时无法感知观众的反应,安透远对此倍感烦恼。
而与此同时,有人烦恼远甚于他。他其实是应该为此庆幸的。
这个倒霉蛋叫做沈衣。
“我不会同意的。”
千里迢迢跑回来,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他对打开门的女人,劈头就是这一句。
莫燃手握着门框,眼中惊慌一闪而过。她把门拉开来,尽量自然地说:“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有话先进来再说吧。”
“进去说也一样。”沈衣慢慢重复一遍:“我是不会同意离婚的。”
她背对着他向里走:“……还是先进来再说吧。”
沈衣冷哼一声,长腿跨进去,顺手带上门。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到桌边去,这期间一言不发,只顾紧紧盯着她看,叫她避无所避。
就像死囚犯到了执行枪决的时刻——莫燃紧张至极,之前电话里毕竟人隔着不同地方,况且说完后便慌慌张张挂断了,只觉得心里一块石头掉下来,反倒没什么。那之后料到他大概会回来,也是紧张,但没到真正见面,总可以拿最好的情况安慰自己。
但是现在不一样。
他人就坐在那里,全身都散发着不悦的气息。她从没见过他这样了,也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
天,她心里呻吟一声,她要怎么说才好?
说什么都是不对的。在他面前撒谎太容易被揭穿了,可就算说真心话也像是借口。她太对不起他——她总是亏欠他。
“沈衣……”
“说。”
糟糕,他冷着脸。
于是话到嘴边绕了个弯,先是讨好地笑了笑:“累不累?”
沈衣说:“你说呢?”
叹口气,轻巧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上去。莫燃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说:“对不起。”
“我最讨厌听你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沈衣无奈似的耸耸肩:“说吧,这次为的又是什么?”
“安透远告诉我,苏容康活不久了。”她坦白地看着他,“我不想相信,我要他好好的——我讨厌自己这样想。但是那是真的,我想眼见他活着。算是补偿也好,这些年,他并不比我好过。”
他不置可否:“哦。他爱你,你知道了。”
并没有深究他话里的深意,她有些急切地说下去:“原先我只想最好离得远远的。但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我没办法无动于衷。也许总会不断想,他今天是不是还活着,他哪一天就从世上消失了……会活不安心。”
莫燃嘴角泛起苦笑,她看着沈衣。他应该是在听,神情间有些恍惚,面色淡漠,不似平时的他。
她是不是……太叫他失望了?
试探着开口:“沈衣,你……”
“你爱不爱他?”
猝然的发问,他眼里有寒冰,箭一样地射过来。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反问:“谁?”脑子里立刻醒悟指的是苏容康,立马决然地摇头:“怎么可能!”
“那好。”沈衣站起来,弯下腰,双手撑在桌上,俯视着她。“我相信你。你既然不爱他,那他活着还是死了,关你什么事?当初是他做错,你不报复便是对他的仁慈,为什么要为他的死活把自己深陷到这个地步?就算是同情,也该有个限度!”
莫燃讷讷:“但是容敛……”
“这不关苏容敛的事。”沈衣冷静而残忍地点出来,“他是苏容康,你很明白。”
“他毕竟是容敛的哥哥……”
他平静地笑了一下。“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叫她害怕。好像什么一直掩饰的事实就要被揭穿,她手足无措,只得一味退缩。
手指不由轻微拢紧,掌间只有燥热的空气。“我只是这样想。”她强调着说。
沈衣咕哝一句:“我倒希望如此。”说得又轻又快,嘴角苦涩地撇了一下。莫燃瞧见了,隐隐觉得胸腔漫开一股痛楚,是为什么难过了,只是闷闷的不明晰。
之前她一直认为,和沈衣相处是最愉快的事。他作为朋友来说足够熨帖,分寸拿捏很好,就像一杯温水,干干净净搁置在桌上,亲切而赏心悦目。可是他是喜欢她的。
他是喜欢自己的。
单凭直觉,心里也模糊地明白着。刚开始有这个认知时,一边疑惑,只觉困扰,后来她想,只要他不说,她不去挑明,就没有关系。他果真遂了她的愿,肯只作为一个知交陪在身边。
后来他还是说出来了。
她痛恨不断拒绝的自己。像一直以来利用了他,却无以为报。幸好他是温柔的人,不计较。在温柔上还有一层执着,不肯放弃,明示暗示用遍了,对他来说都不管用。
于是她想,那就和他在一起吧。
自己并不是值得故作姿态的女人,虽然可能有些配不上,但是如果那是他想要的呢。
只是没想过苏容康会出事。
苏容康对她来说到底是什么?她跌跌撞撞了这么些年,也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答案。他也许真的会死掉,她不能眼睁睁看着。
“我这么说很自私,……沈衣,你一直对我很好,所以……所以我想,无论我做什么过分的事,你都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利用他的温柔,一边清楚自己的自私,一边自私地说任性的话。——但是她知道他拿自己没办法,就因为他是沈衣。
沈衣默默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喉结滚了两下,他垂下眼。手指按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过了很久。
“你记住,你只是同情他。”
他慢慢说出这一句,目光如炬,像要把意念灌输到她的脑子里一样。她在这压迫下不禁点了点头。他摸摸她的头顶,“我给你半年,这半年中苏容康没事也好,死了也好,过了半年,你就得回来。”
莫燃说:“好。”
“如果你不回来,我会一直等,而且对自己不好,过得比谁都糟糕,还要天天在你眼前晃,让你看了难过。”
她用力点着头,好像不用力一些眼泪就会不争气地跑出来。
“谢谢你。”
这是很多很多的愧疚,很多很多的不安,很多很多诚心实意的感谢,统统堆叠在一起,沉甸甸的分量,还是寄放在一句轻飘飘的话里。
相比她的沉重,沈衣反倒是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直起身子,甚而伸了个懒腰,放松地坐下去,又回归平日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呐,看来我那边的事情可以慢点做了。回国也暂时不必急,还有半年的时间可以好好准备,也挺好的。只可惜又要为祖国少做半年的贡献,像我这样的人才,得创造多少社会财富啊。”
莫燃此刻还笑不出来,只更心酸。
他太好了,她更不能辜负。
半年,只要半年。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会明白什么才是对的,她会用剩下的光阴全心全意对面前的这个男人好,她再不想有叫他隐忍委屈的时候。
她会非常努力地爱上他,并且终有一天可以把那份心意告诉他。他听到后,也许会自负地说“我这么好,那是当然的啦”;也有可能什么都不说,只对她包容地笑一笑。
他应该得到幸福的。